洛盈看着这一切,心情比谁都复杂。话说到这份儿上,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故的问题,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实际上不管路迪这一次有没有推波助澜,她的伤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们本来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体调整,腱鞘炎早已十分严重。这些都是多年的遗留。起初她们带着期望和任务,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贴近高度,不想辜负重托,而到了后来当她们开始质疑为何如此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不可恢复了。
洛盈知道纤妮娅的意思。她和路迪争吵并不只是为了这场事故,而是在争论更为压抑的问题。别傻了,纤妮娅说,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纤妮娅压住骄傲。吉儿压住委屈。路迪压住挫败感。空气压住紧张。洛盈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在争的是她的问题,可是她却是最不想让他们争执的一个。
※※※
就在这个时候,瑞尼推门走进房间。
瑞尼推门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微笑着点点头,问他们早上好。看到他,洛盈忽然感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来了。瑞尼稳定瘦削的侧脸、刮得干净的下巴、平稳有力的双手、无框的圆边眼镜在那一刻都似乎是一种她可以寻求支援的安宁。
“瑞尼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洛盈慌忙问。
“可以,没问题了。”瑞尼笑着说。
“你不是还要再带我去做最后一项检查吗?还需要吗?”
“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视光片,愈合状况良好。定期复查就可以。”
“那我们这就走吧。”
洛盈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穿外衣,整行装,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扶着她,帮她拎东西,帮助瑞尼整理房间。
一时间,争吵的尴尬被细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看谁,房间充斥了“这个水杯带不带走”之类的问答。很快,东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门,上午的阳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儿在他身后,皮埃尔跟着吉儿。米拉他们四个跟在后面,洛盈是最后一个出门。
跨出门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侧,用手臂紧紧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没有看见。她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她,眼睛面对前方,但轻轻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洛盈能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沉降下来的稳定。
“下午……”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
“两点,三号站?”
“嗯。”
他们很快分开,安卡和米拉他们走到一侧,洛盈走到路迪他们等待的另一侧。
瑞尼医生走在最后。他从洛盈的眼睛里读出房里的尴尬,因而一直没有说话,温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跨出门,走到洛盈身边。
“这个是答应你的。”
他递给洛盈一个叠好的信封,用红色的带标记的金属薄膜封口,那是个人信息印证,一般最郑重的授权声明才会使用这样郑重的身份证明,如同鹅毛笔时代的红色火漆。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头看看瑞尼。
“谢谢您。”
瑞尼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叮嘱她自己要小心,然后就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洛盈下到转弯处向他挥手告别,瑞尼也向她挥挥手。
洛盈在下楼前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天的病房,心里涌起一股恋恋不舍。她知道,走出医院就是忙碌繁杂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会有这样从世间抽离似的隐修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庞杂喧嚣的十年时光都在眼前纷纷飘落,尘土各归其位,水波不再汹涌。她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想她一定会怀念这里。她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长的楼梯。
※※※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开始写这座城市作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历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后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它作为历史艺术舞台的历史,几乎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作为城市的历史。
雨果曾经说,在印刷术诞生之前,人类的思想用建筑表达。而瑞尼觉得,在航天术诞生之后,人类的思想又一次开始用建筑表达。
地球上可居住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建筑的覆盖,新的建设无论如何都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即使是大片推倒重来,历史也已经让从前存在过的所有房屋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新建筑的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幻象,如同习俗让一代代新生儿在不知不觉中臣服,带上四处袭来的烙印。想要彻底清空一片土地重新开始是不可能的,以毁灭古迹为代价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杀戮的幻影,即使建成,也不再是单纯的新鲜。
从另一方面,地球上的建筑与地域的依赖性已经越来越小,它们受到周围建筑的夹击,却与土地失去了联系。大地上的各种资源基本上已经从土里连根拔起,在地表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个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随金钱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应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筑越来越趋向于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伟大厦,郊区的富豪花园,走到哪个角落都看不出差别,建筑只反应生活阶层,不反应自然地理。
然而太空里却是一片空无,一切的建造都从零开始。自从人类将双脚踏入太空至今的两百五十年间,各种各样奇异的构思就不曾停止地诞生在黑暗荒芜的虚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难以想象的空间花园,形态奇妙而迥异,运行机理复杂而不断更新。
它们仍然与天地紧紧相连,从天空呼吸,从地底给养。太空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建筑就像井一样深入自然深处,就地取材,借助地势,按照环境的样子塑造自己的样子。无论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环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还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几乎都像生在环境里的植物一样无法与四周割开。
当人类经历了自然图腾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业理想之后,这种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为人类思想与建筑共同的第三大发展阶段。“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这是加勒满年轻时最著名的话。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产物。钢铁、玻璃和硅芯片是火星赤红土壤最丰富的产物。他们用第一样做骨架,第二样做血肉,第三样做灵魂。整个城市从沙土中提炼凝华,褪去粗糙的外表,凝成晶莹的傲立,就像大地深处涌动的一股潮水,突破地表厚重的层层覆盖,在星球表面喷涌成泉。
自从人类有文明就有玻璃的闪现,腓尼基人从沙土上发现了闪亮亮的珠子,埃及人和中国人几千年前就制造了玻璃器皿,中世纪将彩绘玻璃当做向上帝的贺礼,现代工业用玻璃看到了宇宙,二十世纪之后突然时兴的玻璃幕墙和建筑师柯布西埃更是将这种材料作为建筑的种种功能开发到完善的程度,因此与其说火星是开发了新的天堂,不如说是延续了人类文明千百年的悠久传统。
火星的玻璃用得与众不同,它利用了火星的环境,利用了它的贫瘠与恶劣。火星大气稀薄,温度寒冷,房屋便建造采取了最简单的吹玻璃的形式,向温热半流动状态的玻璃里吹入气体,再让它在冰冷的太空中迅速冷却,它即刻鼓胀成型,几乎不用太多支撑,内外压差自动撑起穹庐饱满的结构,在这样的大形态之下,房屋细部构造可以进行任意雕琢,平板刻花镶嵌拉丝,玻璃工艺的所有结果,此时用来只是得心应手。它将空气和花草全部笼在自己体内,将寒冷与真空完全隔绝在头顶上方。
这座玻璃之城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共生理想的现实凝结。火星的房屋就像人的衣服一样不离不弃,人和花园像鱼和水一样紧紧相连。房屋的气体多半由花园的植物过滤,城市的气体发生场只作必要的补充;房屋的生活用水都在自家房屋的墙壁间来回过滤循环,只有少量的弃液才输入城市的中央处理管道。一套房子连同院落与人构成微小的生态圈,构成休戚与共的整体,构成归宿。最初的城市就是一套宅院,后来的延伸都是它的复制,它是细胞,基本却完整,它是晶格,虽小却无穷。现在的城市千变万化,大半民居选择了古代中国式的建筑思想,屋舍在四周,花园在中央,头顶是透明的穹庐,外部局限,内部却有着惬意的开敞。而天然的拱形房顶和穹庐又常常借用罗马风格的端庄,人们在穹顶内印上壁画,或者从顶端伸下线条,连接希腊风格的花纹立柱,仿效却不庸俗。
这样的建筑中,膜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火星的所有建筑内部都是镀膜的,通过镀膜和改变玻璃添加物,能让墙壁和屋顶行使各种功能:墙上的四分之一反射膜将屋子里的红外线反射在屋内,为房间自然保温;热阻丝膜是直接的暖气;光电膜可以用来做显示屏幕;巨磁矩膜可以利用磁力引导物体。这不仅仅是一些实用的辅助工具,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器物和房屋浑然一体,人的移动不再需要器物的跟随。
这是一座现代演绎的金字塔,在荒地上建起辽阔,从平原上指向夜空。
所有的这些就是加勒满的哲学。利用所有自然条件,将恶劣变成珍稀。第一座宅院是他的设计,经人们采纳之后,迅速衍生出一座一座又一座。他带领众位设计师规划出城市的构造,由院落开始,到社群终结。这一段历史距今只有五十年,然而在相当大一批人的心里,它已是历史的全部。他们生在这座城,长在这座城,从睁眼就是它稳定后的样子,仿佛它已稳定了千年,仿佛加勒满的哲学就已是深刻的定律。
当人们开始抉择是否摒弃这座城市,瑞尼静静地旁观,心里带着三分大幕即将落下的悲凉。如果人们决定弃城,他不会感到奇怪。加勒满在房屋构造的原理上奠定了太深厚的基础,以至于后人只需要一遍遍复制,设计无关大局的边角就够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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