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天定如此……”李素卿迟疑着,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灯火通明。
果然不出他所料,南越军似乎没有任何意图为难的迹象,便准了这些人划归编制。身强力壮的派往前锋营,其余分散开在军中做劳役。人不在一处,自然没有相互联络的可能,久而久之心也就散了。
李素卿一路低着头,被人问道时,只说是江湖游医,混在山寨里讨口饭吃的。他内心狂跳,尽全力稳着脚步不让别人看出跛足来,才没有被赶出去,分派到军医的营帐内。
几日下来尽是清点研磨药材,很少能歇息,也难免有些枯燥乏味。李素卿偶然定下神来去辩认,却发觉有几昧药材并非治伤用,而是有滋补的功效,市价也远非一般草药可比。
一时间起了兴味,便开口向一旁的医官问道,“敢问大人,这些药材似乎很名贵,又无甚大用,为何能出现在军中?”
“噤声。”医官瞪他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果然是山贼出身,这点都不懂避讳,叫别人听见,你想不想活了?”
李素卿默然相对。
医官长叹一声,却不作声,正要低下头去做之前的事情,无意瞥到远处不由手中一顿。
李素卿随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赫然坐着南越王赵衢,而怀中娇小的人影无疑是君玉了。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两人动作亲昵,乍一看去也很是相配。回看手中的药材,李素卿心中一痛,到底是做这般用途的,为何之前想不到?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再抬头,已经不见那二人的身影。
第四十六章
赵衢把君玉满满地拥在怀抱里,率军出营。除去留守的部分,大军已进入河西郡内,前两日不战而胜的消息更让士气振奋不少。此次正是得到消息,去剿灭临近的一伙流寇。探得不过七八人,一小队侍卫已足够,带上君玉便也无妨。
君玉对这王爷本就有几分畏惧,又不知李素卿已逃离王府,不敢轻举妄动只恐连累了他。不可化为虚形,不可流泪,不可违背赵衢的意愿,渐渐的,已与牵线木偶无甚区别。面无表情,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被冻结一般,也失了灵动的神采。
“王爷,”吴安上前来,本不该多言,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这小鬼如今只剩下一副美丽的空壳,留着还有什么用?”
赵衢将视线投向远方,淡淡地说,“他喜欢做木偶,也只能做个合本王心意的木偶。”
吴安未及应答,却见他策马上前,只留得一个背影。心头突然涌起一丝不安,这王爷,怕是有些魔障了。
进入这个村落,安静得有些异常。
探路的回来禀报,说村里似乎已经空了,在一排民居中找到那伙流寇的藏身之处,没有花费太大力气。
赵衢点点头,吩咐下去封住出村的所有路口,自己只带了两个人向里走去。
“王爷。”吴安不由被惊吓到。
“这几个鼠辈都应付不了,我赵衢也活不到今日了。”他高傲地笑着,握起身边人的手。君玉也顺从地任他握了去,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破门而入,迎面便对上几把锃亮的大刀。
“你们是干什么的?”对面一人出声喝道。
赵衢笑了笑,“我们是官兵。”
见他谈笑自如,仿佛进出茶馆客栈一般自然,那人不由有些诧异。但无论如何,手中兵器还是下意识地握紧。
“这刀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军中的配备。怎么,杀了人,捡回来的?”
听到这里,对方再没有半点迟疑,挥刀当头砸下。赵衢拉着君玉退开一步,后面两个侍从跟上,忙抽出兵器搁开刀势。
流寇不同山匪,没有固定的居所,作恶更是无所顾忌,一个个都是些暴徒。虽未受过正规训练,平日杀人放火的倒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对方七八人一拥而上,只两个士兵的确有些难以应对。
面前刀声铮铮,赵衢却只退在一旁含笑看着,仿佛那边的厮杀不过一场皮影戏,而戏中角色也并不是自己的手下。
真刀真枪的打斗,君玉从来没有见过。利刃划破皮肤,血肉横飞;肩头,大腿,只看到坚利明亮的铁器穿过肉身,惨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却依旧咆哮着冲上前去。而双方势均力敌,偏偏不能在瞬间了结。
君玉不由动容,眼中血腥弥漫,甚至不能看下去。
赵衢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径自噙起一丝微笑,低下头来,小声道,“你知道,明知道两败俱伤,他们为什么停不下来?”
见他突然凑近的身影,君玉身体向后微倾,身体也不自觉地轻抖。越过赵衢宽大的肩头,依稀还可以看到身后惨烈的场景,而这一切带给他的惊惧却不如赵衢唇角淡淡的,状如鬼魅的微笑。他却忘了,原本自己也是只鬼。
赵衢满意地看着他眼中的畏色,继续缓缓地说着,“因为停下来,就只有死,而人们总是想活着。即便把自己的身体弄到千疮百孔,还是为了留一口气在要继续砍杀。”
“够了……”君玉轻声吐出两个字,本应是温润甜美的唇被咬到苍白,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好孩子,还不够呢。”赵衢抬起手,指尖抚过那双苍白的唇瓣,继而收回来,双足一顿,飘然跃了出去。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胸口还在起伏,只是伤口汩汩地冒着血,脚下的土地已被染成殷红。
“你,是首领?”赵衢踢了踢其中的一人。
那人看着他,眼中陡然腾起一丝希望。
“想活?”赵衢淡淡地问道。
那人点点头,露出乞求的表情。
“还能说话么?”赵衢似在自语,声音却恰恰能让那人听到,“不能说话,就没用了啊……”
“能说……”沙哑的声音,还咳着血。想是颈上那一刀伤到了喉管,却因不够深没有取他性命。
“很好,”赵衢蹲在他旁边,招招手,叫君玉过来。
“你听好了,以前做过什么坏事,一件一件地说出来。每说一件,会在你身上划一刀作为代价,说完了,放你一条生路;若有遗漏,你就在这个荒村等死吧。”赵衢说着,忽而又笑起来,“这么疼的,怕是不会同意了吧?”
“不,”那人艰难地开口道,“我说。”
赵衢回头看着君玉,手中短刃递过去,无声地示意他拿起来。
君玉震惊地看着他,只是不动。
“他不管你,你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赵衢无所谓地说道。
地上那人用力偏过头,直视着君玉,“小,小公子……求你……”
或许被那人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打动,或许是怜悯那份浓重的哀求,君玉踟躇着移过去,接下了,一点一点打开匕首。
“三个月前,我……杀了邻家三口,拿走,他家所有积蓄……”
见君玉手抖得厉害,赵衢道,“下不了手?那就走吧。”
“可是……他还活着。”
“你走了,他就死了。”赵衢平静地说。
君玉哭不出来,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地平复,再继续下一个动作。他紧紧握着匕首,骨节捏得青白,终于来到那人身边,颤抖着,一寸一寸划下去。刀尖移过处,鲜红的血液跟着涌上来。
突然间,难受到不能自持。
“一个月前,抢了过路人的钱财,打碎……他的脑袋,尸体埋在……村口。”
君玉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
“怎么样,还救不救?”赵衢凑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
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比如说为了生存要伤害别人,比如说杀人者,应当以命偿还。他只单纯地觉得这是不对的,下意识地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是赵衢偏要让他看清所有的黑暗,然后作出抉择。
伤害他,可以挽回他的性命,这件事,你做不做?
残忍地对待别人,然后被残忍地对待,这样的人,你救不救?
君玉终于躬下身,在那人手臂又划下一道血痕。
“十天前,路遇一个瘸腿书生,本想……劫他的包裹,又碰到另一伙强盗。我……设计他,代替我被捉走……”说着,那人呻吟着咳嗽起来。
赵衢脸色大变,匆忙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急急问道,“捉去哪里?他死了没有?”
那人喉咙中挤出了几声,脸色发青,终于再没有说出话来。
赵衢忽然偏过头,高深莫测地说,“君玉,这个人交给你,你会怎么做?”
君玉咬咬牙,直起了身,目光定定看着那满身污血的人,“带他回去。至少要说出李素卿的下落,他才可以死。”
第四十七章
君玉并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很久之前,李素卿身陷囹圄时他愿为陪伴,在那人袖中躲避着阴森的气息,只觉得安心。或许从那时开始,已经离不开那个人。
直到看到狱卒脸上狰狞快意的神情,忍不住探出手握住挥舞过来的长鞭,自此刑讯室对于君玉来说,是噩梦一般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他作为执行者走进去,是为了李素卿。
面前挂着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人,双手被捆绑着吊在一个屋顶垂下的铁钩上,因为身体的重量扯开了身上所有的伤口,虽然上了药,还是有血丝渗出来,凝固在破烂不堪的衣料上。
一旁的侍从见君玉走来,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王爷,心领神会地拎起手边溢满的水桶,照中间那人当头泼下。
细微地呻吟着,那人缓缓睁开眼。“我,都说了……你们,为何还不放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君玉急匆匆上前,“我要知道那书生的下落,就是代你被捉走的那个。”
那人并不立刻回答,他沉重地抬起眼皮,望过君玉的肩头,视线落在后面的赵衢身上。他自然明白能做主的不是眼前的少年,而赵衢依旧莫测的表情让人不由心惊。那人似乎,并没有真打算放自己走。已经伤成这种样子,被关到这种地方,又如何走得了?
之前那股匪气突然涌上来,心想既然如此,死便死了,死了也不让你们好过。于是垂下眼帘,不再开口说话。
“你得让他开口。”赵衢在后面循循善诱着。
烧红的烙铁递上来。s
君玉的神色慌乱中夹杂着几分癫狂,只是这时候,不容他退却。他接过侍从手中细长的铁钳,颤抖着印下去,“告诉我……”声音软软的,却像是在哭了。
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