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邦大摇大摆地走到吊桥口,拉起长音喊叫:“喂!哪位值勤啦?我是保定夜袭队来的!”等据点里应了声,他才把自己的姓名、身分一并告诉给对方,请对方落下吊桥,让他进去。准是因为携枪反正,投归八路军的原因,梁邦一望到沟那边黑压压站了一大群人,心里不由得突突乱跳起来。他自问着自:“这会儿集合队伍要干什么去?难道我的事被发觉了?是不是要去抓我?
梁家桥据点里的日本曹长,自从接到保定宪兵队长松田少佐亲自打来“协助夜袭队员梁邦料理母亲丧事”的电话,心里就犯了嘀咕。虽说通知大乡公所、保公所紧忙出人拿钱地办理,心里还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总认为松田宪兵队长如此重视,那梁邦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接到电话以后,他水饭未咽,坐卧不宁,心想:“怎么偏偏打死了他的母亲呢?他母亲被打死,是因为违犯了夜禁的命令。他会因为这个不追究吗?不可能!这会儿,谁有一点势力,谁就要耍一点威风。他是夜袭队员,是宪兵队长手下的得力人哪!他不用明着来,只要暗地里在宪兵队长面前讲我几句坏话,那我就……”他想到这里,就像预感到最大的不幸,猪肝花似的圆脸,像涂上层黄油彩,真是又灰又白;太阳穴上暴凸起青筋;酒糟鼻子头沁出了汗粒。他两手一攥:“不能,不能,不能等待,事情是人为的,要想办法把这个不妙的局面转化过来,要转化!”他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想办法。“用什么办法能讨得这个夜袭队员不和我结仇作对呢?陪礼道歉讲好话,这是个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办法。该怎么道歉?亲自出马吊孝?现在死人还没装棺入殓,那怎能行!大请客?大请客倒是个填深沟、解冤仇的好办法。酒助英雄胆,它能让人讲义气、重感情。上好的酒席一摆,请几个人一陪,好话说尽,最不讲情面的人也得重友谊。这样,天大的事儿也就会烟消云散。”心里犯嘀咕的曹长,从发现了这一着,好像个失足落水的人一把抓住条通向岸边的藤条,高兴得立即给大司务下命令:“预备一桌上好的酒席,晚上用!”天擦黑,梁邦没来;点灯以后,梁邦还没有到。近一更天;保定宪兵队长又打来一个电话,要据点里保护梁邦的安全,无论如何也要他夜晚到据点里休息。日本曹长一口一个“是”地答应下来。这时,村里已经报敲了一更。“他怎么还不来?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不想和我来往?不,该来了!”日本曹长又没边没沿地猜疑起来。“他的安全,我要负责!我得去,去把他请来。一旦出了事,我更吃不消。”他二眉紧锁,嘴里乱咕哝着朝外走。他准备带上几个日军士兵,再加上十几个警备队员,到村里去请梁邦。顺便将宪兵队长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一并转告给他。他估计,梁邦在这种情况下会来的。
日本兵和警备队员混合编成的一支队伍集合在吊桥处,曹长刚要命令放吊桥,梁邦在吊桥外面吆唤起来。
经翻译一学说,日本曹长听说梁邦没请就来了,暗暗地想:“事情也可能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严重。”不禁一阵高兴,马上命令放吊桥。
梁邦的心里本来就犯着猜疑,一听到日本人的嚷叫,更猜疑得厉害,悄悄地打开枪套,掰开盒子枪的大机头,告诫着自己:“加小心,看苗头不对就下家伙!”他怕神色显出不安,尽量沉着气站在那里等待着。吊桥放好,日本曹长单独一人叫着“梁先生,梁先生”,跑来亲热地和他握手。他这才将心放到肚里。
日本曹长拉住他的手儿,一直领到一间东洋式的小客厅里才撒开。
客厅里的陪客有:高个的警备队长,警察所驻本地的矬个警长,还有刚从武工队手里逃来的原黄庄警察所长哈叭狗。翻译指名点姓地一一作了介绍,梁邦还端着夜袭队的架子,佯佯不睬地只是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由于魏强的嘱咐,他特别在哈叭狗的那张疙疙瘩瘩的胖脸上,不错眼珠地盯了几秒钟,心里想:“今天你跑得利落,明天还得一勺烩。”从进了这间灯烛辉煌、雅致洁静的客厅里,梁邦听到的总是赔礼道歉的话。一会儿,日本曹长装作抱愧的样子,无可奈何的两手按在胸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梁老太太的过世,我们十分的痛心,大大的抱歉。这是战争带给的不幸,没法子。明天,我一定亲自路祭吊唁。”他准是怕梁邦没有听清,单将“还亲自路祭吊唁”强调地重说了一遍。警备队长咧开他那张破瓢般的大嘴,一口一个梁先生的称呼:“军队上的事情你比我们懂得多,军队上的命令就是六亲不认。皇军执行起来更严。老太太的不幸归天,谁都难过,日本朋友更难过得厉害。”他嘴里说着眼睛瞅着日本曹长。曹长很会逢场作戏,真像十分难过的样子,从裤袋里掏出块方手帕,慢慢举到干涩、凸出的眼上来揩拭。
死里逃生的哈叭狗,由于心里余惊未消,只佯笑着,反复地说“梁先生是位宽宏大量的人”这么句话来奉承梁邦;警长捧茶递烟地溜嘘几句。总之,梁邦听口气,感到这起子人都对他母亲的死关心起来。为什么?他一时也没想透,他哪里会知道松田宪兵队长从中耍过手段!
开始,梁邦见到日本人、中国人都服软道歉,就想借机发作,但一想到魏强临来对他的嘱咐:“遇事要冷静、沉着,从长远着想”,发作的念头立即打消了。谁来解劝,都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我们老太太出了这个事,也真没得可怨。因为军令在先,她自己犯了么!咱们这一抹子都是灭共防匪、建设东亚新秩序的人,能有什么说的?”
看来,梁邦胸怀开阔,语言间没有半点责难,这使在场的人都很高兴,日本曹长更高兴得出奇。他双手推拥着让梁邦坐到上座,然后,交杯换盏,敬酒送菜地招待开。
“你的,大大的好朋友。你的母亲,我的一样。”日本曹长痛快得连灌了三杯烧酒,左手翘着拇指向梁邦伸了伸,然后,用竹筷子朝陪客的警备队长、警长和哈叭狗画了个半圆:“明天的我的路祭路祭,你们的统统像今天一样,作陪作陪的!”
“作陪!作陪!”“一定去陪祭!”警备队长等人都笑着连连点头,随声应和。
席间,梁邦话说得很少。他不时在警告自己:“酒是坏水,不能多贪。”别人都以为他心事沉重,谁也没有太介意。七
哈叭狗逃遁以后,贾正虽说没有受到严厉的批评,但是,以往那种嘻嘻哈哈的乐和样,完全失去了。从昨天午前到今日清晨,他一直是少言寡语的。依他自己说:“再难受莫过于自己察觉事情作错了!”的确,他已难过到了顶点。他十分痛心地想:“唉!贾正呀,贾正呀!……”他伤心地落下泪来,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天真地想:“假如我有孙悟空的本事,能驾跟斗云,会七十二变,不用说一个哈叭狗,即便十个哈叭狗,跑到了天边,我也能手到擒来。”
别看他满心怀着痛苦,夜间照样和人们一样忙碌。他觉得,多做工作也是弥补过错的一个办法。再者,作为一个从炮火里锻炼出来的人,瞧见夜晚人们的繁忙劲头,也预感到明天会搞出个大名堂来。搞哪里?怎么搞?他不知道,军队纪律的约束,也没敢张嘴去问;但是,他已经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在这次行动里立个大功,来弥补昨天失职的过错。傍明子,一切安排就绪。通过魏强的战斗动员,贾正明白了今天的任务。当他知道据点里有在他手下逃跑的哈叭狗时,一下心里有了谱,哭丧脸顿时换上笑容颜,心里说:“这叫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昨天跑的,今天又能抓住他,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趁魏强稍一闲暇,忙去请求:“小队长,我能不能在前面搀孝子?”
“搀孝子?”魏强马上明白了贾正要搀孝子的用意,笑着点点头:“行!”
吃过早饭,梁邦挎着他那支盒子枪,蔫蔫地走进自己的家门,由于他跳出了火坑,思想上减去了多年的重担;由于有了给母亲报仇的希望,昨晚那种悲痛、愁闷的阴影,已经在他脸上消退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停架在院里的棺材。棺材让油漆漆得黑中透亮。围着棺材有不少人,有的戴着白布做成的孝帽子;有的还穿着肥大的孝袍子。昨晚随姐姐来的那个女八路,白布箍头,白衣罩身,穿了身重孝。他们,这些陌生的孝子们都用亲昵的眼光瞅望自己。他和人们点点头,就朝上房里奔。他姐姐玉环右手托着麻冠,左臂抱着个孝袍子走出来:“给你,把它穿上!”
梁邦穿起孝袍子,玉环把麻冠戴在他的头上。玉环手里拿针在给他戴的麻冠上缝缀枣大的棉花球时,低声说:“昨晚刚过半夜,咱娘就入殓了。棺材是八个头的柏木材,铺的、盖的、穿的、戴的样样我看了个遍,都很好……”
梁邦听他姐姐的口气,对母亲的后事处理很满意,自己也就赞同地说:“只要姐姐看着好,那就好!”
姐俩正喃喃地说着,魏强穿件又脏又肥的孝袍子走近了梁邦,头戴孝帽的刘文彬也相随着走过来,他将一大张裹着炒鸡蛋的白面饼递给梁邦:“吃着说,情况有什么变化?”“到我来时,情况没变化。”梁邦咬口大饼,边嚼边说:“昨天从你们手里逃走的那个姓苟的警察所长也在。他今天还要陪日本曹长出来路祭呢!”
站在魏强右侧,也穿件大孝袍子的贾正,听到哈叭狗也要陪着出来,还参加路祭,高兴得真想跳一跳。
魏强、刘文彬听到鬼子要路祭,都觉得这是给执行中的计划来了个锦上添花。齐声问道:“鬼子要出来路祭,是真的!”“是真的!是日本曹长昨夜亲口说的,今天我还见他们在准备呢!”梁邦说得蛮有把握。
“那就好!”“好!”魏强、刘文彬心里高兴,嘴里同声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