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人都有点不正常,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证过,我也不想考证这种无聊的事情。你看你,看见太阳你写诗,看见月亮你写诗,看见一座山一条河你也写诗。好嘛!太阳、月亮我就不说了,反正古往今来多少人争先恐后地写,你写也不多你一个,你不写也不少你一个。可是你狗日的,你看看这里有多少山,你数得清吗?你写得完吗?我看你最后是不是看见一棵树一棵草你也写首诗。如果这也算诗人的话,我看你就别搞地质了,回家写诗去吧。
我说:你你你。
他说:你什么你,你那些诗你自己背,别放在马背上。你狗日的被压死了就算了,别把我们的马压死了。在这些山里,指望汽车是不行的。
我说:你这个大脑不发达的家伙,我不来搞地质,看得到这些诗一样的东西吗?我还真要为一棵树写诗了,你还能咬我一口。
我和李子在这东昆仑山的腹地,永远是吵架的。如果我们有一天不吵,那就是出大问题了。今天我本来是不想与他斗嘴的,我只想让他给我照张相,他不但不给我拍一张,还瞪着个傻兮兮的眼睛。
对不上他的目光,我已有点受气,而我的姿势摆久了让我累得心慌,更让我生气。我喘了一口粗气,正想骂他几句。李子把目光移到了我的嘴巴上,堵住了我的话。他盯着我的嘴巴说:坏了,坏了。
我说:你才坏了。
他说:你身后来了一片乌云。
我说:你身后来了一条昆仑狼。
李子急了,站起来指着我身后说:你看,越来越大了,黑压压地过来了。
李子话音刚落,我已感觉到背后有种连绵不绝的压力。我赶紧转身,只见乌云已不是一片,变成了铺天盖地之势朝我们压来。
二
你不可能见过这样的一种鸟,这种鸟生活于陆地动物们生存极限的海拔高度上。这种鸟就是向导兼翻译扎西也未见过,只有木香错乡年纪最大的老人见过。老人不会说汉话,我们没法与他交流,有关这种鸟的信息,全部来自会说双语的扎西。既然除了只有老人见过这种鸟,那么这种鸟就成了传说。这传说一传十,十传百(也只能传到百,找遍木香错乡每一个能住?人的地方,就这些人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种传说中的鸟。这种鸟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据传说,鸟全身乌黑并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个体像鹰,比鹰小一点,翅膀却是鹰翅的两倍。这就是木香错乡的老人说的神鹰,谁也再未见过神鹰。
我见到这种神鹰啦!见到这种鸟时,正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候。那时候我与李子一行人正逃到山脊后面的背风处,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说是背风,其实这里的风也小不了多少,昆仑山的风是顺着山的起伏而起伏的,正所谓云在脚下走,雾在身边起,正是昆仑山气候变幻无穷的写照。我们虽然穿有防雨服,可那雨从头淋下来,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钻到身体里是不行的。七月夏季的昆仑山上,在这种海拔高度上,依然会冷得人发抖。我们手忙脚乱地拿出预备的临时雨篷,包好了我们的装备,大家各抓住雨篷的一角,遮掩在头顶上,我们尽量压低身体,以免被风吹走。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太平常了,我们在这里遇见这情况是常事。
那天的不平常,是我们见到了神鹰。刚开始,我们并没有注意到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的鸟儿。我们根本没法注意,那时候,天上刮着大风,风中带着雨,雨中带着闪电,闪电里带着霹雳声。
李子大声叫喊:大家低一点,低一点。
我们已蹲得不能再低了,再低就是躺在地上了。躺在地上是不行的,地上除了有雨水外,就是冰凉的石头,贴身上去非感冒不可。在昆仑山的腹地,感冒就像内地的瘟疫一样可怕,一不小心人死了都还不知道咋个就死了。这里的氧气只有内地的百分之四十,气压低,连水也烧不开,打火机也打不着火,在这个高度,即使一般的感冒,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发展成脑水肿、肺水肿、肺气肿等病而危及生命。李子大声叫唤,当然不是要我们贴到山脊的石头上去。我明白他的意思,雷电无情,我们又带有金属体,他怕我们成了雷击的目标。
我把嘴巴贴近李子的耳朵和雷比声音大,当然在这种距离,显然我的叫喊在他的耳朵里超过了雷声。李子听明白我的意思后,在闪电和雷声的间隙大喊:快,大家慢慢往下移动。
大家步调一致地往山下移动,这很难,我们又不能站起来走,如是站起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我们抓不住雨篷,雨篷会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中不知去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抓住了雨篷,雨篷里灌满了风像飞机里的降落伞,不,这时应该是升飘伞,在风中带着我们去雷电闪烁中飞行。这两种可能是不行的,我们只能蹲着尽量压低身子慢慢移动。这样又累又慢,的确让人很难受,我们只要往下移二十米,相信就安全了。那些凸起的石头远远高于我们后,它们就是避雷针了。
说是只移动二十米,在这短短的二十米中,我们走过了六百秒的时光。在这六百零一秒的时刻,我们走到了一个出现奇迹的地方,这地方本身不是什么奇迹,这地方和这山脊的每一个地方都相同,一样的是风雨中的石头,一样的是寒武纪四亿年前的石头。
奇迹的出现,开始总是在一声惊呼中来到的。这惊呼首先来自张铁的嘴里,这时闪电和雷电声间隙很短,说明我们和雷电很近,在霹雳声中我们还是都听到了张铁的声音:一只大鸟,一只大鸟。
张铁的手没空,一只紧抓着雨篷一角,一只提着装备。他的手没了指引,我们只好从不同的角度寻找到他的眼睛,从他的目光延伸处,我们都看到了他惊呼的那一只大鸟。
大鸟的羽毛和石头近似,只有它眼睛的周围有一圈白毛,这是张铁发现它的所在。在那白圈中,一双黑得晶亮的眼睛在闪电中闪着光芒,这光芒中的目光没有因我们的来到而恐慌,它甚至在这风雨和雷电中显得很从容很安详。
一只鸟可以不畏惧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可是你听说过不怕人的鸟吗?无论这只鸟有多大,就是草甸子上空飞翔的鸟中之王大雕,见到站立的人,就算它不飞走也不会攻击人(除非你躺下,它以为你是死尸),如它见到人手中举起什么,它不是逃跑就是飞得很高。飞得很高是大雕的自信,可有很多自信的大雕惨死在人类的枪下。现在即使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也很难看到大雕了。大雕成了濒危物种已是不争的事实。眼前的这只鸟不怕人,使我们想不明白原因而产生好奇。在这种海拔高度生存着这样的一种生命,是值得人尊敬和敬畏的。
这种海拔人类是不易长期生存的,所以这里是无人区。我们的到来是短暂的,即使是短暂的,我们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在昆仑山上的无人区,病倒和失去生命的地质人员是不少的。
这只鸟是大雕吗?不像,我们在一个生物博物馆见过一只大雕的标本。像一只鹰?也不像。这只鸟个体没有鹰大,翼展却是鹰的两倍。这种特殊的翼展是它在这种高度生存的需要吗?我想肯定是的。可是它这时候展开它的翅膀干什么呢?炫耀的可能和威慑的可能?至少在这时候是不可能的。不是在飞行而展开翅膀,我想是鸟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何况现在的风雨几乎达到飞沙走石的程度。在这种自然条件下,鸟的应对只有两种,要么展开双翼随风自由地滑翔,要么是收拢翅膀躲在石穴里。
这只鸟像现在这样,展翅而不飞翔是很累的,它的羽毛淋着雨,羽翼下钻满了风,它只有用双爪紧抓住石头,双翼紧贴在地上,才不会被风吹走。问题是它干吗要双爪抓紧石头,硬抓硬的,它不痛吗?它干吗展开双翼紧贴地上任风雨吹打,它不累吗?要是我有双翼,我就离开这冰凉的地上,随着风飞他个痛快;可是,这鸟为什么这样,它有理由不飞翔吗?
它真的有不飞翔的理由,这个理由震撼了我们每—个人。在鸟儿因风而飘荡的羽翼下,我们看见了两只幼鸟。这两只幼鸟显然不是还在洞穴里嗷嗷待哺的那种,它们也许已学会飞翔。可在此时,肯定是不利于初会飞翔的幼鸟。它们在母亲羽翼下安全地闪着天真且乌亮的眼睛,它们的羽毛还未丰满,在冰凉的地上冷得发抖。
昆仑山的气候就是一张戏子的脸,说变就变。有些日子半小时十变,刚刚万里晴空,转眼就下雨,雨还没下完,接着下冰雹,或者随风刮起冰沙,飘起雪花。七月飘雪在昆仑山是常见的,就像毛泽东所说:“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这寒彻不仅仅是在冬日,夏日也是这样的。
在风夹着冰沙刮起的时候,我忍不住凑近李子的耳朵大声说:李子,我们过去吧。
李子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张铁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凑在我耳边喊:可能要飞跑。
我把声音提到了最高处说:它跑什么跑,要跑早跑了。
李子没说话,不等于他不明白我们说的。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最懂得母亲的,莫非这事放在鸟身上,他就傻了。我横了他一眼,他也不理会我。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鸟羽毛上弹跳的冰沙,突然发出像喊山似的叫声:要是它飞走了咋个办。小鸟就完了。
我盯着他大叫道:试试,它不会飞的。
李子也盯着我大叫道:好,试试。动作慢点。
这大鸟似乎真的通人性,它并没有见我们移向它而飞走。它只是更加吃力地用翼展把小鸟遮掩得更严。
当我们终于移动到它们的上方,用那雨篷挡住风雪冰沙时,我心中升腾起了庄严感和成就感,我相信李子们和我一样,我坚信这一点,我看见了李子的眼眶里有泪水涌出。虽然我们满脸是水珠,很难分清是水是泪,可我宁愿相信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