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的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的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的拿出他嘻笑怒骂的脾气,象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的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象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望,他会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象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的瞅着他,象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做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象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慌慌张张的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我桑实,只不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
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其人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把自己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划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
“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象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罢!”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象我爱你一样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福你,拿你感应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别再拿这些念头来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
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象杀条狗一样!”
“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办就怎办罢。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罢!打我罢!把我摔在地下罢!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亲热的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跶 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的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起事的问:
“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啰。”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
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
“谁?〃克利斯朵夫问。
(他也知道是谁。)
“法朗兹啰。”
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象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
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的把他岔开了,指着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朴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的奥多转过身来,气势汹汹的抓着他的手,把话一起倒了出来:
“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对不起!……”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说他目前,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