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的音乐教师,当年的手风琴王子!”
古医生在搭了块彩色布的长竹椅上坐了下来,男人似的翘起二郎腿,把椅子边
的手风琴一拍:“拉一段!”
“手风琴王子”文雅地摆了摆手。古医生交际很广,好像全市专业业余的文艺
界名流她都认识。到古医生宿舍来玩的多半是些文艺型的男人,她说她讨厌女人,
矫揉造作。
景坐在长竹椅的角落里,他觉得这男人面孔很熟,便看了看床头柜上十分醒目
的泥塑男人头像。
“他这人轮廓分明,雕塑感强。”古医生对景努了努嘴。
景想起曾唐突问过古医生这雕像是不是她丈夫,景听人说过她丈夫在铁路上以
工带干。古说:“那死鬼,像个猴!”景后来看到这褐色头像就有些害怕。
“手风琴王子”在看手表,说对不起该告辞了。
古医生说送他到车站。古对景说你就在这里随便玩,饿了铁筒里有饼干。
窗外黄桷树上架着的高音喇叭开始丝丝丝地响,像煎鱼,然后开始播唱片,大
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威武雄壮。唱片坏了,老是“瓜儿离不开秧瓜儿离
不开秧”滑稽地反复。景靠在椅子上,惬意地欣赏古医生的房间,扬琴脚踏风琴挤
在一起,竹笛长笛黑管散放在书桌,从食堂搬来的碗橱里横七竖八塞满了文革前出
版的小说、画报,满墙的半裸男人素描惊世骇俗地暴露着肌肉。景对古医生的浪漫
无羁和大胆有时觉得可怕,但景喜欢这里的气氛。
景是在刚入高中的第二天认识古医生的。那天下午他到医务室去要安眠药,皮
肤糙黑全无女性温柔的古医生嗓音粗粗地说:“年纪轻轻的睡不着是害了青春病!”
景红着脸说天生的忧郁质,从没真正地睡过,也没真正地醒过。古医生很惊讶一个
十五岁的男孩竟说出如此水平的话,很赞赏景,就邀景到她寝室玩。
景第一次到古医生家去时,怯生生的像个小女孩。听古医生叮叮当当节奏很急
如下暴雨地敲打一会扬琴又呼噜呼噜踩了一会漏气的风琴后就开始佩服古医生了。
古医生问他,喜欢音乐吗?景说吹口琴拉二胡。古说会画画吗?还有毛笔字?景摇
摇头说喜欢看书。古医生那天就同他讨论了两个半小时的巴尔扎克,主要是古滔滔
不绝地说,古对巴尔扎克的恋爱趣事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景觉得这古医生对巴尔
扎克的认识并不比自己深,但古确实是读过一些书。景庆幸刚入高中就找到了一个
可以对话交流的地方。尤其是古龙飞凤舞表演了一幅毛笔草书《沁园春·雪》和画
了几枝潦潦草草的梅花后,景就十分地佩服古医生了。
事后景向同座打听过古医生,同座的父亲在学校教数学。那男孩说,古医生是
个歪才,卫校分来的,听说武斗时当战团播音员在高音喇叭里对骂凶得很,全市都
有名,有一次当了俘虏差点被枪毙。他说古是个母夜叉,学校老师都怕她三分。
景觉得古医生并不像母夜叉。古的确不像个女人,说话粗豪、五官黑丑,身材
又偏于短粗,但景喜欢古医生寝室浪漫不羁的氛围,与古交谈彼此能达到一种默契。
景很少碰到能交流的人。景经常到古医生寝室坐一坐。
古医生说景的气质独特,有些像《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景是她所认识
的最优秀的男生。她说景的气质是吃书本造成的,景与那些只读过语录的男生有很
大的区别。
景觉得古医生锐利如刀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心里去。景读过很多很多书,父亲藏
书一大屋,多是外国文学名著。景天生懒惰,小学初中都很少去学校,多半时间呆
在家里看杂书。
古医生说景体质虽瘦弱,但五官极为匀称,又带几分忧郁的高雅,是个美少年。
景听到古医生毫无遮拦地对他的外貌评价,既羞怯又兴奋。景偶尔去教室上晚
自习时,常偷偷看玻璃窗,刚长出毛茸茸唇须的椭圆脸,的确匀称优雅得连自己都
惊讶。
翔带来一床薄毛巾被,与景同睡一张床,翔家在东城,离西郊的这所中学很远。
除了上课,景和翔形影不离。翔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晨跑,景爱睡懒觉,见翔早
起,也跟着爬起来跑一段吸点新鲜空气。跑完步翔去教室早自习,景回宿舍补瞌睡。
翔上完自习就去食堂打早饭,景躺在床上吃翔端来的稀饭馒头。翔十分讲究卫生整
洁,景过去床铺脏乱得像狗窠,翔把蚊帐床单洗了,两床线毯每天折叠得整整齐齐。
景觉得翔是个单纯活泼习惯很好的小男孩,景其实只比翔大一个月。
每天吃过晚饭,两人就沿着法国梧桐林荫道走出校园,一前一后踩着田埂散步,
闲谈漫无边际的话题。主要是景说,翔很敬佩地听,翔佩服景什么都知道,把人生
看得很透,常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翔只读过语录,没看过几本书。景在班上话
很少,人越多他就越觉得孤独,但在翔面前却侃侃而谈,景很高兴与翔交上朋友。
每天晚上散步都要走很远,终点蜘蛛湖。蜘蛛湖实际上只是一口不大的椭圆型
水库,湖四周有几条水沟,像蜘蛛的脚,同学们都叫它蜘蛛湖。
蜘蛛湖四周是茂密的蔗林,“蜘蛛”的尾部有一小块被蔗林遮掩的绿草地,他
俩每晚就在草地上躺下来。
“人就像是蜘蛛,永无休止地编织着梦幻,然而却始终走不出自己的罗网,因
此空虚!”景咬着草根说。
翔仰望夜空中发蓝的星星,觉得景的议论怪异而新奇。
“因此人生只有孤独痛苦,生命毫无意义。”景叹了一口气,自己仿佛真的被
一团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黑云罩住。
“你不是有时也高兴得很?”翔说。
“那是无聊,而之后更空虚。”景觉得自己这段议论很精彩,两眼空茫而又骄
傲地看着翔。
翔受了感染,翔说听景这么讲,他也觉得活着没意义了。
景说:“你和我不同,我是天生的忧郁质,性格决定了的。”景想起文弱清秀
会写诗的父亲。 景6岁那年父亲关了牛棚,抑郁成疾而死,只留下几书架书和藏下
来的诗稿。景从父亲少年时伤感得让人流泪的诗稿里,读出了他的结局是命中注定
的。景觉得自己在父亲遗传的忧郁上,又添了些孤僻和冷傲,有时怪癖得连自己都
觉得可怕。
湖边交谈总是以美丽轻松的话题结束,那是因为谈起了爱情。
景说,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是什么?是爱情。男人只要偷尝过爱情这颗果
子,就将一刻也离不开女性……
景的爱情观是一套一套的。
你爱过?翔问,月光下翔刚长出的软须浅浅的泛黄。翔钦佩地望着景。
景不置可否诡谲地笑了笑。景其实只在书本中研究过爱情,景一碰到漂亮的女
生就非常的紧张。
有一次景躺在草地上望着星星问翔,学校哪个女生最漂亮。翔说不出。景说二
班有一个。翔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爱穿绿衬衣绿裙子的。景说翔的审美能力不错。
景说他打听过,那女生叫薛汀。景在草地上用手指划了个“汀”字,手指凉凉
的。
汀?翔说这字从未见过。
水边平地的意思。景说。
景斜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湖水,想起了另一片碧幽幽的水边绿地。那不是汀,是
景班上的一个女生。景到这所新学校报到的那天,交了报名费,一回头,就看见校
门口法国梧桐下,站着个穿一袭黑衣身材非常修长的长辫子女生,她清雅冷寂的侧
身形象,简直就是巴金笔下的梅表姐。景当时就愣住了。上课后,她与景分在一个
班,才知道她不姓梅姓冷,他俩的座位隔得很远。冷读了一周就转学了。冷转学离
校那天,景佯装在校门外看大批判墙报,冷孤零零走出校门时,景紧张地对她点了
点头,冷也向景点了点头。景目送冷远去的背影,才想起还从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之后再也没见过冷。
景脑子里经常浮出冷那青燕般美好的背影。
每天晚上景和翔都要在湖里泡个澡再回家。景不会游泳,翔也只会刨几把“狗
爬”,两人就在湖边的沟里洗,沟里水浅些。沟边是甘蔗林,没人看得见,他俩就
索性脱光衣服裸泳。穿短裤时,站在月光下的景和翔注视对方腹部浅浅黑黑的体毛,
都有些害羞。
景带翔到古医生寝室玩。景那天先学弹了一会风琴,然后翻书架,找到一本米
开朗基诺的裸体雕塑画册,就坐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古医生见景感兴趣,就说,
这是人体美,你看这块肌肉多棒,古用手指划着大卫的腿。
翔坐在长椅上看一本福尔摩斯,见景和古讨论,就凑过来,翔脸一红,又缩回
去看福尔摩斯。
古医生谈兴很高,她坐在床上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问景喜欢男人的裸体像还
是女人的裸体像。景说他家过去也有这种画册,后来抄家抄走了,男的女的线条匀
称的都好看,这是艺术。古医生打了个哈哈说,这本画册就是她当年抄家搜来的,
她那当钳工的老头子看到她翻这画册,差点气死。
古医生常说当年抄家呀打仗呀够刺激的,不过现在想起来毫无意义。
“还是男人好看些,强健!”古的嗓音很粗,像男人。
“因为你是女性。”景说。景看看自己短袖衬衣下细瘦的手臂,很沮丧。景抬
头看古医生,古黑糙的圆脸,厚而发干的嘴唇,一点也没有女性美。
“那你看学校那个女生最漂亮?”古挑衅地问,“我总觉得你比较早熟。”
景脸一热,避开古医生直视的目光,景只喜欢与古抽象地讨论有关爱情方面的
问题。
“喂,看书的,你说呢?”古问翔。
翔胀红了脸,说还没想过。
景说二班有个叫汀的不错。
古医生夸景有眼力,说那是个丽人,汀打扮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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