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支什么时候也得追回来。开福生来头次感到自己的力量,我不是生来就那么草鸡,
老子一样能杀人,报仇的时候到了。
夜里队伍转移,只有风轻声从肩上滑过,紧促而小心的足音,是一串隐语,相互呼
唤着。开福背住四妹,行走在部队中间,一步也不能落后。自回部队之后,四妹一直都
沉默着,也不乱叫开福一声。在这神经都绷紧的夜晚,开福一路听着四妹蜜蜂一样的嗡
嗡声。那一声轻轻的“哥——”,一直甜到开福的心底。
在拉好山西部八十里处,部队与小股匪军接火。枪声炸响,开福就止步不前,背着
四妹后撤,像做逃兵。身后枪声呼啸,开福怕伤着四妹,用背带把四妹吊在胸前,往石
缝里钻。开福第一次隔战场这么近,走得急迫。开福右脚打滑,身子闪失,把四妹整个
压在身下。四妹尖着嗓门喊:
“废物。老娘哪有这么废物过,放下我,死了算。”
开福脸上爬满孩子般的委屈,抚摸四妹的伤处,直叫:
“错了错了,错了……”
四妹闷声,看着开福低下那颗头,扑哧一声,笑出一方晴天。四妹的笑脸上,泊几
颗雨滴。开福觉得这一刻的四妹,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
夏天热气如火。烧烤贫瘠的山地。部队在冒烟贫水的石山地走走停停,吃水成为最
困难的事,更谈不上洗身。四妹的伤口红肿恶化,开福开始听到四妹的呻吟和看见四妹
蹙紧的眉头。开福不忍四妹这般苦痛,安顿好四妹睡下,深夜溜出部队。
马家的大门,依然向开福敝开着,马武看见开福和开福掖在腰间的手枪,神经质地
颤抖,一双眼睛如受惊的鸟,始终不敢正面碰撞开福。开福记起四妹受辱的那个傍晚里
的每一个细节,手便骚动不安。开福觉出马武这张脸,已经没有威严,现在像拘一样丑
陋。开福想崩了他。
甘芝把包好的药,递到开福眼前,旺火才从开福眼里熄灭。开福摇上昔日马武那个
上位,扬起一双大脚,卸下枪摆在桌子正中。甘芝颠进颠出,端上饭菜和一碗包谷酒。
开福独个畅饮,似乎要把往日的损失做一餐补回来。这时辰,马武和甘芝才认识开福,
竟然是一个酒桶。
开福喝得双眼微红,嘴里喷火。开福用手抹抹嘴皮,嚎叫:
“马武,你过来,我不崩你。你答应我,让我今夜睡你的床,懂吗?我不走了。”
马武连连啄头,身子颤抖如风中弱草。甘芝凑嘴到开福耳边,开福听着一股热气钻
进耳朵,麻酥酥的。
“只是,四妹还等你取药回去。”
甘芝淋了开福一盆冷水,开福清醒了许多。开福小心捏稳那包药,从马家那盏油灯
下,蜇进茫茫的夜海。
开福在回部队的路上,心似气球一样飘荡。夜风猛击,开福预感到大祸悬在头顶。
开福摸到四妹的床头,把药给四妹敷上。四妹指了床边的竹筒,叫开福吃下。开福只在
马家喝了满肚子酒,又走了几十里夜路,便抓起竹筒,把饭全填进自己的大洞。开福吃
完饭,心里仍敲鼓。开福猛然醒悟,吃的是伤号的饭,是四妹忍嘴留下的。开福骂自己:
“馋猫。”
天光从草棚泻漏下来。开福听到东边那颗血淋淋的球,正在挣破土地,快要悬上天
空。开福双眼红肿,还没有完全从昨夜醒来。四妹翻动身子,又沉沉地睡去,四妹这一
夜睡得安静。开福谛听大自然拆裂的声响,同时听到谭营长和生林的足音,踢踏在自己
的心上,一直响到面前。谭营长问:
“你昨夜溜到哪里去了?”
“要药去了。”
“谁叫你去的?这么随便。”
开福语塞,像有刺卡在喉咙。开福偷眼看仍然沉睡的四妹,低声说:
“副营长伤口痛,我要药来敷之后,她睡得安稳些了。是副营长叫我去要的。”
四妹弹开眼皮,露出两粒宝石,向谭营长递过去。四妹说:
“是我叫他去的。我伤口太痛了。”
开福的心呼地砸在地上。开福看着四妹泛红的面庞,看着一个心爱的物件,决心要
把她保护好。开福感觉到四妹传递出一股热流,那般疼爱。开福愈是得到四妹的疼,愈
是恨那个马家的男人,有声音在开福的心底里时高时低地呐喊着。
生林在那早之后,透露给开福一个口风,说只要给四妹要药,营长总不会怎样。营
长也不爱看四妹蹙紧的眉头,营长恋爱四妹。开福问生林:
“营长爱四妹?”
生林说:
“一正一副,正好一对哩。”
夜幕合下,庞大的身躯直是往地上伏,山梁在夜的压挤下,拱得更像山梁。四妹看
出开福这一天来的狂躁,换药的手重了,眼神变得复杂。四妹听着开福的脚步响远,叫
一声:
“开福。”
脚步凝固在黑夜里,没有回声。开福踩着夜的脊背,向马家走去。四妹的心被开福
吊了起来。
甘芝胡乱裹一件衣裳,起来给开福开门。甘芝问:
“怎么这么夜才来?”
开福喘着粗气,没有吱声,径直走到马武的床前,一把拉出马武。马武见了阎王,
全身筛糠,被开福押到那一张客铺上。开福摔下马武,进内屋占领了马武睡的那个位置。
甘芝立在床边,从容地摘扣子,撇下两片嘴唇说:
“你不就是想要么?”
开福说:“不,是报仇。”
开福粗鲁地拉过甘芝,见她睁大眼睛满心欢喜,开福心里一刺,觉得甘芝的笑是一
个诱惑,此刻正在吞噬他。开福有些莫名的烦恼,满脑子填满四妹的那张秀脸。开福心
沉意静,一心要把身下的人收拾个彻底,但慌乱中却没有把事情做成,便垮了软了,只
留下整团模糊的印记。
这一夜,开福怎么也无法熟睡,他渴望见到四妹,他想向四妹喊几声:我为你报仇
了。但开福舍不得床上的甘芝,暗夜里,开福点亮油灯又吹灭油灯。开福睁着眼把刚才
的事反复想透,觉得已从马武身上剜了一块肉,已经狠狠地伤着了马武,仇已经报了,
只要枪还在老子手里,就要这么永生永世地报下去。
黎明前,开福回到部队。开福像点燃的火苗,跳跃兴奋。开福在四妹面前直喊叫:
“我报仇啦。”
“杀人了?”
“没有。”
四妹说:
“没有杀人,怎么报仇?”
开福裂开的嘴无声地合拢,四妹双眼抓住他不放。开福觉得四妹转红的脸庞,一天
比一天秀美。甘芝从开福脑里跑出来,与四妹站作一排,开福才像做了一场恶梦,心里
直颤。开福坐在四妹面前,连连摇手说:
“没有报仇,没有报仇。这仇还没报完。”
开福觉得昨夜亏本了,马武占有的是鲜嫩的四妹,是没有婚嫁的四妹,甘芝不能和
四妹相比。
“开福,我手痒了。我想总要来一次大仗的,我想打一次痛快,枪响了,你背我向
前。”
四妹说到打仗,嗓门慢慢悠高,手一起一落击在床板上,舞蹈她的得意。
夏末初秋,石山地里的包谷,一漾金黄,把天撑得高高地清明。包谷到了成熟季节,
部队有了足够的给养。敌匪军缩小包围圈,大仗真的说来就来了。
一直伸伸缩缩的敌匪军,再也耐不住性子,这一次合围来得一点也不含糊。谭营长
领着的这支部队左冲右突,始终冲不出敌匪军的钳口,几个冲刺下来,只剩下四十号人
马,裹着带血的衣衫,退守到拉好山的拉好岩内。人心陡然紧了,脸都上了木模,只有
从眸子的闪动里,看得出仇恨的火花。
敌匪军围着一座孤峰,踏平山下的草和庄稼,像赶一个大集。清明高远的天,因了
这一层黑压压的敌匪军,显得沉重。四婆曾多次唠叨,在山上能听到他们啃噬草根和树
叶的声音,一群蝗虫那样可怕。
马家成了敌匪军临时指挥部。这一仗打下来,整个村子多年的积粮和几十头肥猪,
几乎都填进了敌匪军的肚子。
洞内的给养主要是火烤熟的包谷,由于有限,一餐只准两棒,战士们用粗手一粒粒
地数一粒粒地丢进嘴里,延长这种享受。最先两天,开福一直向四妹瞒住这个限量。开
福从火堆里拉出自己和四妹的股份后,凑到四妹的身边,塞过最大的两棒包谷。开福看
着四妹一张小嘴,啃完包谷,下狠吞一口发酸的口水,掏出一棒小的又递出去,说:
“还有一棒。”
四妹咂着嘴,怀疑地望着开福,问:
“你的呢?”
开福说:“吃了。营长交代伤员三棒。”
开福趁四妹啃包谷这一瞬,偷偷地把地下的苞谷芯捡进衣兜。待背过四妹的目光,
开福就用他的利牙,一点一点把包谷芯磨进喉道。在这个非常时期,大家都是这样熬过
来的。
吃完了,战士们从山洞往下观望,深渊之下,枪声像节日里的爆竹,一天两阵三阵
急风骤雨一般。对面远远的山腰,敌匪军架了几门炮,轰隆炸响,一股白光冲天而来,
但只冲到半山便散成一团气。
开福伏在四妹身边,看见敌人一寸寸上挪,身子筛起糠来。开福的手变成铁钳,四
妹被卡得生疼,轻轻地“哟”了一声。开福侧脸,见四妹竟然是一张笑脸,有了壮胆的
药。开福奇怪,怎么到这样的时刻,四妹成了一颗定心丸。
敌人爬到洞下的几十米处,都变成吊在树上和岩石上的猴子。洞内一阵弹雨淋下去,
看得见猴子跌下深谷,惊叫声和枪声织成一片。开福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刻人猴不分。
第一天打过之后的黑夜,四妹被开福挡在洞角。开福听到四妹窸窸窣窣,倒来倒去
没有睡意。开福睁了半夜眼,洞外朦胧的半月形天,如一团陈旧的棉絮堵得人心慌。四
妹轻声叫:
“开福。”
“哼。”
“我想洗个澡。这一仗是惨仗,我们迟早都得死。我想干干净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