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怀疑这楼名是那个曾经吟诵过陈子昂诗的皇甫工所命名,因为他的气质中有一种特别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个地位颇高的工程师。
依着工程部门的叫法,应该叫皇甫工程师,简称便是“皇甫工”。以后他在总院做了副院长,却仍然让人们称他为皇甫工。他说只有工程师才是我永远的职业。他说这话时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后来也住进了乌泥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未老先衰,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楼。他依然小小的个子,声音温文尔雅,如果你凑上去同他说话,他还是会怀着他的那份浪漫,对你讲一些富有诗意的事情。他几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乌泥湖宿舍有一条白色的石子路,这条小路将宿舍区分为路东和路西。路西的从甲字楼到癸字楼的十栋楼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篮球场并兼做露天电影场。每一幢楼前都种着低矮的冬青,在竹篱笆墙和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些竹子。整个宿舍的设计思想,都散发着一股淡档的书卷气息。这种追求雅致的情调同篱笆外的田园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这种情调并没能维持多久,似乎只过了两三年,它便颓败。最先败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楼房为两层,按四户人家住一栋设计,楼上两家,楼下两家。每家有两间朝南的正房,每间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紧靠楼梯的两个房间都各有一个约两平米的大壁橱。房间里都铺着地板,地板上涂着紫红色的油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开着两扇大窗子,窗子的木头十分坚硬,涂着与地板一样的紫红色。
厨房设置在北面,与房间相对。厨房面积大约也有十二个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为在后来房子住得挤的时候,家里一来客,我们便会在厨房里拉上一张小床。
而同时,那里面还放着两张充当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边的两座炉台和水池之类。
在我后来住过的房子中,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厨房了。
厕所夹在厨房和房间一侧,里面分为大便池和小便池两间,中间有刷着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间隔。厕所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这是大家对这幢房子最不满意的地方。
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
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 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1957年(一)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一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楼。
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汉汉!结得汉。”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
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
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 ”每个字都仿佛用尖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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