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寒生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著探询道:“不用麻烦了──不过,一起看行吗?我好多都看不懂。”
周祖望才点了点头,对方便迅速而轻盈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而後爬上了周祖望这边的床。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世界,房间里暖气却很足,只穿了衬衫和运动裤也不会冷。周祖望挪了挪身子,靠墙而坐,狄寒生拿著书,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周祖望隐隐有一种错觉,对方好像生怕碰到他,却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狄寒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无声无息,只是左手麽指轻轻在虚空里摩挲著,好像在抚摸空气一样。
等到周祖望终於从画中抽身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他有些惭愧地对旁边安静的人说:“我……我看起来就会忘记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狄寒生黑黑的眼睛透著平和而安定,表情没有一点不快。稍顿,他微微偏头,指著一幅道:“嗯,这里是什麽意思呢?为什麽眼睛要画成半开的?”
他指的那部分,是创世纪天顶画中著名的部分,创造亚当。
周祖望想了想:“始祖亚当刚刚被创造出来,生命和灵魂正在慢慢苏醒……你瞧,上帝被天使们簇拥,为亚当赋予生命。不过,其实没有什麽标准的理解,想到什麽,都是对的。”
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
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麽?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著墙壁仰起头,眯缝著眼睛向上凝视著。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
那之後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
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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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著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著,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
周祖望怔了怔。
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
“……但愿太阳不下山……”
老歌仿佛带著一路岁月的痕迹,带著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然不是厌恶。
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著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
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後,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
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
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
Chapter 5
在炙热的大太阳下面跋涉了一个上午,人人挥汗如雨,水分严重流失。偏偏偌大一个森林公园,见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躲躲太阳,喝茶消暑的地方。最後没有办法,检视了一下粉色HelloKitty包里的标本夹,总算已经找齐了需要的植物叶片。不用投票,大家一致决定立刻离开公园。
一行人终於逃难似的窝进一家小餐厅吃饭时,都感到捡回了小命。
一切都是因为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
杜启的女儿今年四岁,在读幼儿园中班。这次的作业是做六种不同的植物标本。本来在小区绿化带里摘摘叶子就行了,偏偏她说她的同班同学在森林公园找到了很漂亮的标本。小女孩不甘示弱,操劳的便是家长。
不过,这几天天气一直阴凉清爽,去一趟也可以算作郊游。杜启夫妇干脆邀请周祖望一起出来玩。
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的时候朝夕相处,仍然小心翼翼猜忌提防,有的时候关系熟稔起来,却是一日千里。
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破冰的契机。
夫妻俩知道周祖望和女儿斐斐相处得不很顺利,也想让他学习一下如何讨幼龄女童的欢心。因为,周祖望自从上次“不负责任”的表现以来,已经被玉秀禁止单独和斐斐在一起。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放学时,偶尔去偷偷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淡忘了自己的女儿。
狄寒生和他们算是认识了,本来只是礼貌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哪里知道他一口答应。周祖望是了解他爱热闹爱玩的性格的,那夫妻俩却对这个人有些好奇。不过带上他显然作用无穷。
很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植物,狄寒生都能如数家珍。小女孩从头到尾瞪著冒出粉色泡泡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这个又帅又渊博的叔叔,到後来简直目中无他人,只有狄寒生。因为老师要求的作业里,必须查找资料,由父母写出该植物的特性,起源等等。可能是想锻炼孩子从小收集资料的能力,但实际上也就是锻炼父母而已。狄寒生能找出那些听上去很威风很唬人的植物,再把特性起源立时三刻写出个大概,在小女孩的眼里,身影伟岸无比。
天公不作美。一直阴凉的天气,在这天突然晴空万里,烈日曝晒。走在无遮无蔽的森林公园里,热气一浪一浪袭向人身。即使拼命往树荫里凑,也无济於事。
杜启几乎被晒剩半条命,小声和妻子抱怨完这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後,又凑过来对周祖望说:“狄先生对小孩真是有一套。以往这个小祖宗到了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又哭又闹,折腾得我剩下半条命也没有了。现在居然还肯自己走路,啊,居然还在笑,简直不可思议啊!”
周祖望也被晒得不行,脑子发晕,眼前视物都不太清晰。
他勉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同意,心里想:“他做什麽都很厉害的。”
杜启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来哄斐斐吧!杜玥都搞得定,没有他摆不平的了。”杜玥是他女儿的全名,通常只有他对这个顽劣小孩实在头疼非常时才会这麽称呼。
周祖望苦笑了下,有些迟疑地微微摇头:“……”
杜启也觉察到自己说的无厘头,赶紧岔开话去。
周祖望心里有些惆怅。他从来就不擅和人亲近,交友通常出於被动,不能说话,更觉得举步维艰。以前不觉得是缺点,现在却非常难受。哄小孩的亲和感是天生的吧?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和自己疏离成这样。要说遗憾,这是最大的了。
他们几个只有杜启的妻子和杜玥戴了草帽,勉强好些。另外的男士都是直接接受日光的洗礼,汗珠大滴大滴淌下。自大学军训後,大概就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暴露在烈日下过。
杜家小公主的手里已经有了远大於6种的标本,却仍然百折不挠,誓不罢休。虽然她体力更弱,却有精神力顽强支撑,一定要找到同学炫耀的那种。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毅力,实在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