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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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留痕-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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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冬天,我要去东北农村插队。临走时父亲说要送给我一块手表,我一听乐了,心想爸爸头一回送我这么高级的礼物,一定是上海牌,那时上海牌手表在全国最时髦。没想到,父亲给了块旧表,很不起眼儿,表盘不大,白表盘已经不那么白皙,些微泛起一层淡黄,指针和阿拉伯数字发出淡绿色荧光,表链是钢制的,也不合心意,我喜欢黑色皮带子。我心里嘀咕着小气鬼,送我一个破烂儿表,嘴上没说,失望写满了脸庞和眉眼。 
  父亲看出我的不满,忿忿道:“不知好歹,别看是旧的,是名表。你不愿要,我还舍不得哪。这是我的珍贵纪念品!”那是抗美援朝第二年,他们缴获了一大批美军物资,志愿军团以上干部,作为奖励发给一块洋表。父亲说夏天庚很不满,他迷信,说,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手表不吉利,宁可要奖给洋酒和洋烟、洋罐头更实惠。惟独我父亲乐得在雪地上跳,拿着手表,耳朵贴着精亮的表壳,听清脆的滴答声,真是爱不释手。那是他在战争生涯中最珍爱的纪念品。 
  受到我低落情绪打击的父亲,仍不屈不挠地卖弄他的钟表知识,他得说服女儿善待这块表,说,19世纪中叶有个法国珠宝制造商路易·卡地亚,他家族造的机械手表出名得很,人家在1888年,就尝试着在黄金手镯上装上机械女表,可当时人愚昧,竟对佩戴手表不认可,怎么也流行不起来,没获得成功。据说,英国王爱德华七世赞誉他的作品是:“帝皇珠宝商,珠宝商的帝皇。”1904年路易·卡地亚特地为他老朋友山度士先生制造了一块金表,并命名为:“山度士SANTOS”。这位山度士先生原籍巴西,是著名气球航空家,对早期飞机的设计作出巨大的贡献,被尊称为航空界的先驱。山度士先生佩戴了这种表之后,可以在飞行时,双手操纵机械,同时又能轻松地读出准确时间,这下子引起了空前激烈反应,所以,山度士型的卡地亚金表成为上流社会的宠物! 
  任他吹嘘这“山度士”如何有名,我都没把它当值钱玩意儿。我戴着它插秧、耙地、割麦子、砸石头,掏粪,泥里水里使劲造,从不曾爱惜它、保养它。可这块表恪尽职守之极,跟随我数十年分秒不差。直到香港回归这一年,无意中遇到一位专门收藏山度士牌表的中年画家,他发现了我手腕上的这块表,寻上门来,竟愿8000元收购,我才如梦方醒,明白自己的无知。这是后话了。 
  父亲收藏的手表里,最显赫具有霸主地位是一块“劳力士”牌金壳腕表,母亲日记里说:苑志豪是疯子,不管不顾地造,60年代他花费从部队转业的全部费用一万多块!那时的一万块,真是天文数字一样地吓人,那是他后半生的养老费,更是全家十几张嘴吃饭穿衣得以依赖的钱啊。 
  父亲转业,第一件事是恶狠狠地一眼不眨把钱拿去花掉了。而劳力士那么声名显赫,他毫无顾忌地戴着它上班,开会,搞运动,明晃晃的金表,多么引人注目哦,连打扫卫生开电梯的女工都知道他。用今天的观念,他的性格不会藏着掖着,他露了富,是不是真富另讲。认识露富的厉害,恰恰是“文革”,在中国,劳动人民、造反派们人人咬牙切齿,于是,大字报、大抄家,封资修的证据,劳力士金表好像一块不打自招的耻辱标志,父亲第一个被打倒、被游街,为他自己和家庭惹了大祸。而我家邻居,平日全家人省吃俭用的很少吃肉,孩子的衣服全打补丁,出名的艰苦朴素,抄家时竟在花瓶里找到了六块金表、还有大量存款和金条,但却并没消受排名第一被批斗的厚待。可见中国人你怎么个活法有多重要,吹牛、张扬、露富的都饱尝恶果。 
  父亲喜欢玉石,从他早年地下工作给自己起名儿可以看得出。他的化名中有:“珏,”还有“玉琳”“玉璋”,可见他潜意识对玉石爱的一往情深。常听他说什么: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不过,在他使用带有玉字假名的那个阶段,他的命运却没玉石这么金贵得宠,可谓富贵名字石头命。这又是个有趣的错位。同样,对于玉石的收集,他十分挑剔,踏破铁鞋,难以觅得心仪的那一个。气得他老说,中国的玉器,以周、汉、宋、明四个朝代的物品最为精妙,后世花纹式样再精巧,全他妈没法媲美的!即使逛街买来的小玉器,挂件,花钱不多,他回家也横竖不满意,找出很多让自己愈加泄气的瑕疵,然后,他赌气丢给孩子们拿去当玩具玩,不再搭理它。值得一提的是,他曾淘到一个玉质的盒子,父亲称它玉匣,质地很洁白细腻,温润,缜密,父亲非常得意,经常把玩,还用它装自己的图章。谁也不知道原来这个玉匣是装什么的,他振振有词道:“这准保是古人的印章盒。”有一天,母亲在一本专门讲述古人玉质器皿的书上查到:玉匣子,葬具也。原来是古人专门特制丧葬用品。鉴于父亲自信的脾性,谁也没告诉他,以免扫了他的兴。玉匣,安放着父亲后半生使用的图章,也算一个象征。 
  家中扇子零零星星收藏很多,羽扇,团扇,蒲扇,折叠扇,若是听父亲在理论上讲的使用扇子方式真繁琐:古人夏用折扇,仲夏用团扇,盛夏暑天用羽扇,稍微凉了用团扇或折扇。还有什么僧人专用折扇,而盛暑天用蒲扇,只有道家用羽扇,商家买卖人用折叠扇,俗称杭扇。理论就是理论,理论脱离实际,用扇子的理论和那一堆形形色色的扇子,统统都束之高阁。值得一提的是我父亲生活在溽热潮湿的上海,一个北方佬,却从不使用扇子。不光是扇子,其他纳凉用具一概拒用,更别提电风扇和空调——又是他注重仪式的例证之一。三伏天,他热得浑身长痱子,一天洗三个澡,尽其淌汗,还要受虐狂般作画练字,读书吟诗,顽强拒绝一切让肉体感到风凉舒适的用具。那些扇子最后都是虫吃蚁咬,成了垃圾。照他的理论:愈煽扇愈热,心静自然凉。可是,他挥汗如雨的同时,心一点也不静,走来走去地训人,炎热酷暑,火上浇油似的,他火暴脾性动辄升温,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都被他的“烈日”灼伤。他不享受的物质,也不能容忍他人享受,我母亲陪着他熬,熬了一年又一年,那百般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部分 
第三章(1) 
  闹 丧 
  那个早上,母亲遗像前布满了鲜花。 
  春雨下得窗外新绿洇染。清早,家人都是似睡非睡的一挂灰脸,前来吊唁的访客,一大早,送鲜花的一拨又一拨,葬礼之前家里是断不了来人的。 
  父亲脸色阴云密布,头发乱糟糟,眼泡肿起,面颊上的胡子没刮,怏怏不乐地嘴角下垂。本来他坐镇指挥,干劲十足张罗一个别出心裁的追悼会,突然一夜之间所有的这些都没了意义,没了价值,甚至有些滑稽。秩序井然使得钟爱仪式的他感到厌恶,书法条幅横竖看着不顺眼,子女对他变得陌生,昨天他重视的一切今天对他都无所谓了。夜里,他从弄得乱七八糟的床上一次次起来,像个病人似的踱步,来回地徘徊,白天他手不做事,直着眼睛在书桌前闷坐,眉头紧拧。猛一下子,他突然飞快地走进卧室,去将墙上的宝剑锁进抽屉,这样他大概不会发疯时将武器对准自己。夜里,我们听到他时而呻吟,时而喘息,仿佛他那胸膛憋得透不过气来,时而,他像个孩子在昏暗的房间里悄悄啜泣。 
  自从看了我母亲日记和遗嘱,他开始不再拆信,不再接待朋友,不再接受任何问候和电话。子女们战战兢兢,绝望地守着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父亲拒客,我们又不可能关门。只能保持微笑,用托辞搪塞,我们用感激的倦容答谢来客,企盼着追悼会如期举行,连日来战栗的期待已经压垮了我们的神经、肩膀和头颅。 
  快到中午,准备关门。父亲正巧来客厅,这时,门再次被敲响,紧接着,一个敦实年轻的小伙子进门,他那么敏捷地,以致衣服都飘洒起来,以几乎是小跑步的速度,来到了父亲的面前,彬彬有礼地称呼了一声:“苑伯伯,您好!”他让父亲猝不及防,来不及回身进卧室躲避,父亲停住,友好地站立在客人面前。小伙子用极其轻快动作伸出了手,父亲不由自主也伸手与他握了一下。他们握手,友好愉快地对视,小伙子在受到一点鼓励后,好奇大胆地向上看我父亲的脸。父亲好像没反应过来这后生到底是谁。子女代替家长前来问候,是平常的事。小伙子握手的同时,嗓音明晰道:“我是邹大伦的儿子,我父亲去世前,有东西交代我,让我务必送来,交给您!”然后,他拿出了两张照片,递给了我父亲。 
  突然,父亲的血液凝固不动了,一道阴沉的目光像是一头烈豹从密林里向对手扑来,寒光闪烁,想要穿透对方内心,可是,小伙子真诚的微笑迎接他,让他的尖利钝住了。后面,又紧跟着走来一个访客,小伙子便客气地点头道别,临走还说了保重、节哀之类的话。 
  父亲在努力克制,从他额头脖子上褶皱扭曲度可以看出。等到客人离去,怒不可遏地爆发了。他好似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后的反弹,反弹的力度使得身体和情绪变得歇斯底里。“ ”的一声,他先摔掉手中的紫砂茶壶,茶壶飞进了书柜,砸破一个瓷盘,裂片四溅。 
  既而,他动作格外敏捷地冲进了卧室,手拿宝剑冲出来,口中发出一声大喊:“死吧,都去死吧!一了百了吧!”他呼啦啦扑向母亲遗像前的花丛,对准地上、台子上排列的那些花篮,白色花束,挥舞起宝剑乱砍乱打,稀里哗啦,砸碎的玻璃迸到墙上,水洒到地板上,刚才还沾满露珠的鲜花——马蹄莲,百合花……顷刻间断了枝。 
  美丽的花瓣四处飘洒。灵堂狼藉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们惊骇。大家试图上前抓住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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