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很小,行人十分稀疏。她看见上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来,夕阳下她站着看孩子,一时间想起了她的娃娃。她止不住就想哭……她对不知所措的邹大伦说,我想孩子,还有红霞,她们不知怎么样了?思念亲人是一道幸福而微弱的光亮,这光亮能够驱赶阴影,温暖疲惫的心。然后,她一个劲谈论着红霞,有时还显得亢奋,怀念着往昔荣誉共享的舒心日子。她奇怪并有些生气的是邹大伦躲避她的话茬儿。
邹大伦被她情绪挤压着,他吞吞吐吐地全倒了出来。说出憋了太久的心事,这磨盘大的心事他扛了一路。原来,那天白莲看见他蓬头垢面,胡子喇碴从县城找养父回来,她哪里知道,他转道去了苑菁“红霞”藏身的地方。他是悄悄去的,他转弯转了很多圈,生怕有人跟踪。他本想替白莲报个信,临别捎上一句话。“白莲红霞”组合解体后,叛徒闹的真假李逵这一出戏,弄得她浑身都是嘴巴也讲不清。而心如居士出狱回家,更让红霞的处境难上加难。苑家两代人,在善良的人们心中,陷入了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悲惨境地。那天,邹大伦打扮成了一个挑柴火的农民,走近了红霞藏身的村子,村里西头两棵大柿子树伸出枝丫那小院,门口,远远的,他看见了一个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农妇眯眼看见了他,他也认出是真正的“红霞”。邹大伦很久没见过苑菁了,没想到他如此顺利找到了她,而她又是一派已婚农妇的装扮。
邹大伦喜出望外加快脚步上前,刚想喊叫,不料,她越过树丛透着满脸惊骇,回身走过柿子树,进了院子。邹大伦一时失望,急忙快步追上,只见她从后门独自窜出,在坡上消失了身影。邹大伦快步追去,下沟,拐上了坡,便听到两声刺耳枪响……
第三部分
第五章(6)
碧绿草丛里,大名鼎鼎的红霞仰身倒在地上,一缕鲜血好似一根红丝小虫从她的额头爬下耳朵,爬向乌黑的头发,爬向黄土。邹大伦快速回身看,身后无人,阳光照射下来直直晃眼,这一瞬间,邹大伦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白日梦,瞠目结舌,山林里微风和煦,天地宁静。
白莲听完邹大伦这段叙述,目光涣散,茫然失神地喃喃自语道:“死了,红霞。都死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悬念了很久的又一个亲人死亡,好似一粒子弹击中了她,她轰然倒下了。
以后的事情,邹大伦怎么将她背着找旅店,怎么安顿下来,怎么请店家伙计做了汤面,全然不知。等到夜晚,使人晕眩的捶击般的头痛,捶醒了她。昏暗灯光下,嘈杂混乱,查店的宪兵进来了,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邹大伦和他们断断续续对话,事先想好的那一套台词。哪里来的?山东商丘。到哪里去?到职田镇。去干啥?找我爹,想找个事情干。这个人是谁?我兄弟,他病了,病得不轻哪!你们带着什么东西?邹大伦打开了包袱,大概宪兵看见了毛笔,又问:带生活干什么?陕西人管毛笔叫生活家里遭了灾,没钱,在路上卖个毛笔好做盘缠,老总。哦,你俩有路条没有? 琐琐检查路条的声音,接着,咳嗽,脚步声远了。白莲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身边不见了邹大伦。她轻声哼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猛然想起了夜晚查店的印象,一骨碌撑起身子,一碗汤药放在了床前,没有人。呼来了掌柜的,他瞥斜着吊眼儿道:“你哥前天出门,至今没见到人影哪,我还等着你们兄弟的房钱,饭钱,药钱噢。”他念叨了一个赊账的开销数字,白莲哪里知道,她已经昏睡了三天两夜。又等了一天,邹大伦还是没回来,据店家掌柜和伙计说,国民党和宪兵没有抓人,是他自己走出去的,走前交代了一句:别忘记给我兄弟熬药!我去去就来。眼下药熬了三天,病人也缓过来了,可当哥的却没影儿了。无情弃你而去不可能,你病着,我看他端汤倒尿的,上心,急惶得不行,这么好的兄弟难得。看他嘴皮上起的那大潦泡,茶水不思。可人生地不熟,想不出他能够上哪去。掌柜的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嗓,怕是抓兵的抓走喽,前几天两个河南人就是撒尿的功夫走散的!看来真是逃出狼窝,又进虎口。他这次是凶多吉少喽。白莲没有想到病中一别,难道真成永诀。此刻,白莲躺在破旅店里,孤零零的,真像一个落难公子被人抛弃似的无助。起身要想去找他,这店掌柜按着不让她去,他大约害怕欠债人就势跑了,没处抓挠。想走可以,你交钱走人!
正懊恼得不知怎么才好的功夫,伙计跑来通报你哥回来了。邹大伦莽莽撞撞进屋,渴得端起了水碗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凉水,一抹脸,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油彩,汗水和泥水搅活成了三花脸。他喜滋滋地道:“兄弟,你猜猜看,我撞见谁了?哈哈,我撞见财神了!挣了钱不说,还美美地吃了一顿真正的羊头肉。这辈子忘不了的香哦!给我兄弟留一块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包,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小块羊头肉,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然后,他把前天出门遇到的事从头道来。本来,他是抱着一线希望打算出门找一点活儿干,难得在此地又遇到了戏班子老头儿,正带着班子演出,彼此好在已经厮熟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处境。正巧,老头儿也在为演出缺少人手愁眉不展,他的琴师、丑角病倒了仨,而他自己原本就是剧团里滚大的娃娃,吹拉弹唱、文武双全算是万金油,或琴师,老生,或丑角,那一行缺人就顶上去,说什么都能糊弄几场。可分身乏术一人不能赶仨,拉起来的场子眼看要砸锅。正好望见邹大伦,眼尖一亮,想起了小伙子拉琴尚属高手,立马眉开眼笑,拽着他拱手相求,快快救场!邹大伦听老头儿一说,自然十分乐意。他们两厢情愿合作,在这一带跑他几场。
邹大伦临时抱佛脚,连夜练一下琴艺,熟悉唱腔曲谱,硬着头皮仓促上阵。没想到临场发挥比起原来的二把刀琴师,水平相差无几。于是,信心大增,接下来的几场演出,他大胆上阵扮演了丑角,抖机灵,他临场穿插着似与剧情无关而不离剧脉的插曲,竟然也是博得了乡民的满堂彩。搭班子演出《玉麒麟》,《目莲救母》,戏中有鬼魂的出现,“走无常”“男吊”“女吊”“阎王坐殿”,格外受乡民的喜爱。邹大伦幼年看过社戏,所以,他会扮演鬼魂,还会借题发挥,他戴上蓬头鬼发,穿红褶子绫罗裙,套一件黑背心,通场子先走“魂步”,随着锣鼓节奏,用头部的动作点出一个“心”字,先左一点,回转来迤逦一钩,再向中间一点,最后是右边一点——勾画出一个明显的“心”。走过圆场,独唱中倾诉自己饮恨而亡的悲惨遭遇,每个段落,司鼓琴师应声帮腔,那声调朴实而凌厉,动人心魄。他在台中放置一个大瓦盆,瓦盆里贮满烧酒,酒中加了盐,等到群鬼上场后,拿一把火彩,将火彩投落瓦盆中,噗噗噗,腾起一尺多高的绿色火焰,台上的人面映成了惨绿惨绿的颜色,两旁再响起凌厉高亢的嗥叫,令人不寒而栗。戏台是搭在塬上的一处平地,遍野那么空阔,星月黯淡的映照下,黑压压的观众屏息凝视,静寂无声,战乱中的人们沉醉于瑟瑟颤抖的冤鬼场面。
真正是无意拈来如意珠。饭吃饱了,钱也挣到手了,看来艺多不压身啊,打小流泪流汗的童子功,紧要关头能救咱一命!邹大伦沙哑嗓子,不无得意地边数钱边感叹。他接着告诉白莲,好事接踵而来,说好了两天演出完就走,可遇到一个当地富户,正张罗办理丧事,雇佣戏班、响器一行人大出殡。那富户绝户没儿子,听说他名声很臭,遭到乡邻、老天爷的诅咒嫉恨,断了子嗣。按当地的规矩,出殡只能临时找个外乡人扮演儿子。谁要是能给他当儿子,披麻戴孝,打幡,磕头,摔瓦盆,他家眷给予重赏,同时还赏一只大山羊头。毕竟不吉利,谁都忌讳带来晦气的事,赏钱如此丰厚,硬是找不到情愿干的男人。邹大伦自告奋勇,给从没见面的死鬼扮演了一回假儿子,响器闹喧哗,他便进入角色,又是耍又是哭,嗓子都哭喊哑了,由着他折腾了一天一夜。死者的族人、家眷一万个满意,说是比人家有真儿子的哭得都伤心,出殡办得周全体面,皆大欢喜。
见邹大伦回来挣到了钱,店掌柜的狮子口大开,所报药钱奇高,离开客栈他们付了房钱和饭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所剩无几了。白莲愤愤不平,而邹大伦安慰她说:“咱是虎口里逃出的羊,虎的爪子哪能不沾几根羊毛啊。”
过了又一个关卡,他们看到军人穿着灰色军衣,估摸是八路军的驻地了。然而不像,哨兵看他俩的目光像小刀子,审问的问题和国民党那边差不多,邹大伦不敢马虎,低眉顺眼依然用老一套回答。一个哨兵查看小包袱,一看里面是毛笔,目光诡异相视,立即拉着他们就走。顿时让白莲的心陡然一阵乱跳。
哨兵二话不说,领着他俩往城内走,一条大街,墙上不少标语,有的写着“支持苏维埃反法西斯战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旁边还有小告示,白莲和邹大伦高兴起来,他们看啊看,真到了边区了呀。突然,一张告示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熟悉的毛笔字迹,没错,大楷柳体,每个笔画,都迥劲有力,旁边还有一个小漫画,你看,是不是,好像是苑志豪的字儿!她惊呼了一句。邹大伦也惊讶,哪能这么巧,一时难以确定。
那个冬天,我母亲千里迢迢到达边区看到的第一篇革命宣传文字,竟然是出自我父亲的手笔!
哨兵带着他俩到了一个院子,是连部。见到他们的指导员,膀大腰圆,模样看着很凶,腰里挎着手枪。听说带来俩人,是卖毛笔的,瓮声瓮气命令打开包袱,继而裂开嘴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