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卖毛笔的,瓮声瓮气命令打开包袱,继而裂开嘴巴乐了,不少的官兵闻讯哗啦啦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拿出了钱,各自挑选着,议论着,要买。
我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边区物资受控,而他们正在进行什么文化学习运动,很需要毛笔文具。坐在战士们热热闹闹的气氛里,她百感交集地蹲下,霎时泪水涟涟。毛笔啊毛笔,从甜水坊开始跟随着我,历经艰险千辛万苦地走来,一支都没卖掉、几乎打算丢弃的毛笔,这下成了八路军的宝贝,他们学文化急需毛笔。物是人非,难以言说……
“多少钱一支?老乡?老乡,我买一支!”耳边是亲切的叫喊,战士们看到这个破衣烂衫、乞丐般的年轻人哭了,捂着脸,肩膀抽搐地哭,感到不知所措的茫然,刹那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老乡,我买你的毛笔。”“你别哭啊!我们是八路军!”他们道。
“不,不要钱,随便拿吧!”她哭道。
“不要钱,老乡啊,不要钱怎么行?”战士不依,七嘴八舌地嚷,非要塞给他们钱。
“同志们,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母亲喉咙发紧,声音激动得变了调,鼻子竟然涌出了血。她看到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和期盼了太久的笑容。莞尔,畅快地笑了,她笑得灿烂。然后,她向他们介绍毛笔的种种不同,终于,她快乐地当了一回“卖”毛笔的人。
第三部分
第五章(7)
花、鸟、鱼、虫
我常常想,岁月改变了我的母亲,又怎样改变了我父亲,使得他成为一个不喜欢伤感的人,他不愿将伤感拓展,使之成为悲观的基调。伤感对于这个世界是软弱无力的,然而,他也绝不能算是个坚强的人。冥顽不灵的他,有本能逃避苦恼的能力,较之我母亲,在咸涩命运中他能自得其乐,沉迷于世俗生活里的小趣味,寻找一些物质的温暖。他热爱的东西太多,而在政治的高压下,官职和地位又让他的“热爱”都带有强作欢颜的感觉。假如人能够自然、无罪、天籁般活泼泼地热爱生活,那么,他才是具有健康心灵的人。
母亲在日记里评价道:他心理上有问题,不仅偏执,妄想。如果心理学上有“郁躁生活狂”的话,他就是最典型的标本。面对物质生活他好像一个喜欢美食的人,面对数不尽的美味佳肴,拼命地吃,贪吃到了消化不良的程度,甚至反胃。收藏与热爱,给他带来多少快乐不知道,他永远都不快乐和自由,更没给亲人带来快乐。
除了迷收藏,花鸟鱼虫也是父亲的爱好之一。城市允许养殖的东西,他都想养。这又不同于农民出身的干部,热衷在自家花园种菜、养鸡,生怕荒废土地,自给自足图个实惠。而我父亲那是审美,是爱玩儿,像个任性的孩子兴致盎然。阳台几乎种遍了各种花木,贵贱全玩,叫不上名字的很多。品种繁多那是因他没常性,什么都种养一把,什么都养过了,新鲜了一阵儿,便换新品种。
父亲迷醉上了什么,万万不能阻止,阻止只能激发他自由不羁中的疯狂无度。记得他在瓦盆里种植荷花,完全是出于念旧,想起幼年时祖爷爷盆种荷花的往事,便亲自动手试验。凭着记忆,他把老莲子装在鸡蛋壳儿内,用纸糊好,再开一个小孔,把蛋壳混入母鸡孵鸡蛋的窝里,然后,和我们几个孩子一道心急如焚等待“小鸡”孵出的日子。我纳闷,为了花儿,他竟买来一窝母鸡让它孵。花籽儿需母鸡妈妈来孵,又好奇又觉得不可能。待几只小鸡啾啾出壳后,他取开来,收起老莲子。父亲再用中药天门冬碾成末儿,与碎羊毛屑和泥搅拌,放在盆底,把莲子种在土里,灌进水,没过多久,泥巴上便蹿出了绿叶,是嫩绿,可爱之极,夏季开花像铜钱那么大,引起孩子的一片欢呼。第二年,我们央求着再种,父亲偏不种了,改换种的是一种茶梅花,起先看光是孤零零的绿叶,总不开花,父亲说:毛主席诗词有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一年四季,那花开花落,争妍斗奇的,只有11月份是诸花凋零的时节,我要的,就单单在11月开花!果然,到了百花凋谢的秋季,枝叶舒展繁茂,只见那花儿颜色粉红,花蕊娇黄的,很素雅朴洁,且花期很长。秋雨潇潇时,父亲一边独自饮茶,一边感叹道:“若无茶梅花,真是虚度了十一月哦。”
父亲养花随个人情绪,他常没耐性仔细研究种花的真学问,比如种植法、接划法、灌花法、肥泥法、去除虮虱法,所以,他花种得多,死得也很多。“见湿见干”本来是挂在他嘴边的,是浇花的老规矩。可他,明明四月天是梅雨连连,他依旧早晚浇个不停。过湿的花盆,自然是容易萎缩烂根。若是他偏爱的花,浇得更多,死得更快,他太性急,属于拔苗助长的愚蠢。他明明懂得植物须灌溉得法,“肥”和“水”两字当头,肥,是大粪和尿经发酵沤成的肥,不用化学肥料在理论上没什么错。要命的是,居住在大上海,高级楼房哪去搞肥料呢?他说,发扬延安精神自己动手,自制肥料。于是,他在家搞起了大生产,逼着保姆、家人把洗鱼、洗肉的脏水,全敛和在阳台上的一只黑坛里,每日夜晚自己用痰盂积攒尿液,清晨倒进坛子,充分搅拌再任其发酵至恶臭无比。结果可想而知,我家整个阳台上臭气熏天,招蝇呼蚊,让家人受害不浅还不算,周围邻居纷纷抱怨,捂着鼻子经过纷纷大骂恶心。他的那一排排的花盆,不分喜肥喜瘦的品性,胡乱上了这种肥料,不经稀释又逢日晒天热,肥料“烧”死一片,送了花儿的天年。前边的花倒下了,后面的花又源源不断买来,真是前赴后继,任人怎么评说,他依旧是乐此不疲。“文革”将他关了几年,又下放农村,父亲闲情逸致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比农民还农民,他种辣椒,极致性地种,疯狂地种!将所有的花儿拔掉,改种辣椒。窗前阳台花盆足足20多个,种满了自各地搜罗来的什么朝天椒,番椒,海南椒,那植物皮实,好伺候,水肥多了少了不挑剔。一丛丛的,盛开白花,结籽丰硕,好像秃了头的毛笔,鲜红鲜红且味道极其辣,好看而实惠。成为蔚为壮观的一景。
鸟在父亲手里的命运和花儿不同。父亲养鸟不买贵的,再说提着笼子遛鸟的形象不健康,不向上,像个遗老遗少,与自己身份不符。空闲时他到人家老百姓养鸟的地方去牋 跶,白看,白听,养眼养耳,过过瘾。而我家阳台上挂的鸟笼里,是两只价廉物美的虎皮鹦鹉,翠绿与明黄相间,叽叽喳喳,也是生动。一天清晨,两只虎皮鹦鹉突然不见了影子,地上仅有一根细小的羽毛,旁边是打翻了的小水罐。父亲又去鸟市买了两只,这次,他格外关注鸟儿安危,天天隔着窗户盯着鸟笼。一日,看见了一只大白猫,悄悄地接近了鸟笼,两只大眼虎视眈眈地瞅来瞅去,抽冷子一扑,吓得鸟儿上下扑腾,父亲恍然大悟,原来可怜那两只小鸟是被贪婪贼猫儿吃了,父亲怒火万丈,却不忍心再戕害人家猫科动物,气呼呼冲出阳台,抓起了鸟笼,抓出两只刚买的小鸟,嘴巴里嘟嘟囔囔,叱道:“给你一条活路,给你活路!”然后,往天空中一扬手臂,放生了。鸟儿扑喇喇地忽闪翅膀,划着弧线飞走了。当时我不理解,邻居猫儿吃了咱的鸟,何必迁怒于鸟儿。父亲一言不发,母亲悄悄说,那猫儿的主人,我家的一邻居,便是“文革”揭发过我父亲的积极分子之一。此后,父亲不再养鸟,更不去鸟市。
养金鱼是“文革”前美好而短暂的记忆。父亲喜欢用硕大瓷缸养金鱼,注重形式的他,偏不用老百姓普遍使的那种玻璃缸。金鱼缸体积大,又很重,盛水多,每逢需要换水,工程十分浩繁。他不管我母亲唠叨什么浪费水,就是不肯换小容器。养金鱼得用晒过的水,阳光过滤去自来水中的化学物质。父亲对于上海的自来水漂白粉的味道深恶痛绝。他总是抱怨说自己早晚会与金鱼一样被上海的自来水“药”死。只有这时他才会满怀深情怀念家乡的大山和泉水:古人说泉水是蒙稚之水,物稚则天全,水稚则味全。大山和泉水的关系,好比母子,山厚重泉水便酣厚;山奇峻的泉水便清冽;山幽深的泉水便幽甘。而上海无大山,只有江水一线,胎里先天不足。所以孕育不了好水,不酣则薄,不奇则蠢,不清则浊,不幽则喧。
为金鱼活在好水中,父亲规定孩子每星期轮流拎水到阳台的大桶晒水,这真是累人的活儿。父亲一贯只乐于愉快欣赏“结果”,将所有劳累的“过程”都交给别人做。硕大的水缸,换水量大,一趟又一趟累得我们腰酸背痛。父亲袖手旁观,还时不时地大声责骂我们笨手笨脚,好似地主和长工的关系,我们劳累且生气,生气让我无端痛恨鱼缸里优哉游哉的鱼儿的娇生惯养,冷了热了都不行。三伏天我们连一根冰棒都没吃,可还花钱给鱼买活食儿——鱼虫。“文革”暴风骤雨来了,人类嗜血的本能被唤起,恶狠狠地冲击了一切。来抄家的小姑娘一榔头敲碎了鱼缸,哗啦啦将金鱼冲到了干涸的人的世界。
我父亲绝不许孩子玩蛐蛐,金龟子和蝈蝈。可哪个孩子没有嬉戏的天性哪。再说南北风俗,民间历史上是有玩儿虫悠久传统的。玩物丧志——父亲在这一点脑子反倒清醒得很。我哥写过一篇作文《秋日的蛐蛐》,大约是羁绊在楼群如林的上海,无缘享受乡间野趣,全凭虚构一个男孩抓蛐蛐的故事,细腻生动因而得到作文高分。结果,没得到父亲的夸赞,反被揪着耳朵追问,是不是偷偷跑去捉虫了?否则哪会写得如亲历般栩栩如生?险些遭到一顿毒打。那个夏天年父亲从关押的地方回到了家,除了练字,很多时间他不出门,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凝神啼听自然界的细微声响。他失眠,无法入睡,晚上在房间里乱转,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