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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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留痕-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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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苑志豪在苍老的塬上,在天地之间迷失了。做人做得很苦的感觉一阵阵涌了出来,他泪眼模糊地胡思乱想,在塬上的山峦躲了半天,直至太阳落山,天空上细碎寒冷的星星洒下冰屑似的霜冻。 
  母亲日记里说: 
  之所以我后半生与夏天庚保持友谊,就是因为执行苏一亭枪毙之际,夏天庚匆匆找到了特务连执行枪决的干部,那个小佛脸儿是他的老乡,请求他,怜惜苏一亭是山东老乡,年轻,请不要用枪打脑袋。打胸,以保个全尸吧。没想到小佛脸的脸拉长了,求情无效,照章办事了。那个时辰,谁敢计较一个坏人他在正义子弹下全不全尸? 
  苑志豪在山上怒目苍天时,他没想到苏一亭临死的样子,他轻轻地说:“快开枪吧,别宣判了,我不听。我是忠诚的,可被自己人杀头遗臭万年哪!”他是个虔诚的革命者,他恨不能在他信念的牺牲柱子上立即被烧死,而不愿放在慢慢微燃的火上炙烤。事实上,我父亲晚年总说:每思及此,甚为痛心内疚!我母亲不了解这些吗?她以为他轻视自己内心挣扎,然而,一颗心永不安宁。 
  那个昏暗无光的冬日,白莲最后见苏一亭,他已经静静躺在后山坡上了。一个黄土坑刚挖好,是特务连两个兵挖的,枪毙,埋人,是他们责无旁贷的工作流程。规定里没有用棺材、开支这一项。寒风里没有人来送葬,看被枪决的人是要有勇气的。只有一个女人无惧地来送他,目睹他入土的过程。 
  当过暗杀队、除奸者的白莲,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自己人,死人。仔细看一张仰天长眠的脸。感谢射击者枪法准确,估计他一定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子弹精确穿过了苏一亭的头颅,正中眉心绽放了一小朵红花,血红色的花朵大小适中,色彩映衬着他苍白的面色,反而看上去有了一点生动。他的颧骨和干燥的嘴唇都轮廓清晰,眉毛斜挑,透着高傲和无愧,整个脸部定格在一种自信和轻蔑的状态,刚刚流露出来便永远凝固的轻蔑。白莲第一次发现苏一亭其实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所以,她不忍心让这张脸直接被黄土糊上,她尽力镇静地掏出了手绢,此刻她手头只有一块手绢,算是给苏一亭一块蒙面的白布,小心遮盖了他的高傲与轻蔑,遮盖了那曾最后望着台下所有的人的双眼。在最后的时刻,这双眼睛一定寻找过一个人,一张他景仰的苑志豪的脸。公审大会台下人头攒动,下午阳光突出了一个个白里透黄的脸部明亮色块,凝视过苏一亭的众多的脸,脸的海洋,脸的波浪,没有一张脸让人产生仇恨和憎恶,只有悲悯。 
  没有人哭,这是一个没有人哭的葬礼。例行公事的官兵挥土埋人,走了。哭什么,他们木然地做事。一粒尘埃融入了黄土,女人仄身,跑开,她放纵自己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第三部分 
第六章(6) 
  琴、棋、书、画 
  琴棋书画在母亲的日记里,同样是让人爱恨交加的话题。 
  我父亲收藏的一堆东西里,有两把京胡,战争纪念品,其中一把老琴的担子,筒子已经呈红紫色,轴子上的松香泥有半指厚。松香泥有清晰的指纹,从松香泥指纹痕迹来看,这是一把使了很久的老琴了。我父亲当年冲破层层封锁线去延安,就是背着它走进了“抗大”。老琴音色圆润,宽亮、得心应手。可惜进城后从无人使用,挂了多年,基本上已腐朽老化了。很难想像,当年满怀激情背负着一把京胡去延安的他,一位“问竹成音”的雅人,竟然50年多年不拉琴不唱戏。 
  琴的故事很荒谬。 
  酷爱京剧的父亲每天早早上山练琴,挨了批。就是这把琴,让父亲在抗大学员队,凸现得太鲜艳。开始,汇演受到了中央首长的表扬,接着,总有一群人围着他转,听他拉琴,听他说戏。他的演说绘声绘色,他还喜欢将几出戏编成顺口溜,可作诗和顺口溜真是害死了他。比如他编的一个顺口溜,很深入人心:“待要听《二进宫》,待要看《牧羊眷》。看了《桃花庵》,蔫蔫颤颤十来天。才想到要吃饭,接看《对松关》。”这下子,引起不满了,刘队长指责他顺口溜传播封建糟粕,弘扬帝王将相,起早贪黑,可人家拉琴,小资情调!你看人家夏天庚,同样起早贪黑,可人家学马列!父亲对责难充耳不闻,为此,刘队长在全体大会上严肃讲话,之后,铺天盖地的指责全来了!无奈,胡琴暂时搁置了一段。 
  本来心寒降至冰点,可本性难改。好了伤疤忘了疼,父亲在以后的战争环境里,激情愈来愈高涨,屡教不改。打仗千里行军,他一讲古书故事,大家就入迷。宿营时,打水、打饭,烧水、打柴草、弄草床铺、整卫生,一律不让他干,让他腾出手来坐着说戏、说故事,《三国演义》《啼笑姻缘》《秦英征西》《西厢记》迷倒了众人,听疯了。父亲记不住的地方,就添油加醋地乱编,把行军打仗的困乏一扫而光。每次战争的间隙,大家凑在一起,他拉二胡,角色便轮流反串。有时人不够,索性来个清唱小段儿,将熟悉的曲牌板式,编几句新词儿填词,演出常常轰动爆棚。当年他演唱过最引以得意的是《骂蒋介石》,那是根据明杂剧《昭君出塞》中的唱段《骂毛延寿》改编的。毛延寿是剧中的宫廷画师,奸诈阴险毒辣,受到了宫女咬牙切齿的怨恨,曲调表现了愤懑的哀怨: 
  听罢言不由我怒火冲喉 
  骂一声蒋介石细听从头 
  你那年在广东点兵北走 
  欺骗我工农兵去做马牛 
  出湖南打江西攻下汉口 
  哪一仗不是我工农战斗 
  旧军阀都被我英勇赶走 
  实指望工农兵得到自由 
  哪晓得到武汉你又反口 
  见到那革命人都要杀头 
  到一处烧一处残酷野兽 
  只杀得遍地里血似水流 
  说什么我中国纵横遨游 
  谁知道国民党狗咬骨头 
  蒋介石阎锡山又在决斗 
  只苦得我工农号哭声愁 
  你还说中国内没有敌手 
  遇到了共产党是你对头 
  罢工工农抗租地主打倒 
  贪官们土豪辈也要赶走 
  白匪狗你胆敢与我决斗 
  我红军杀得你片甲不留 
  日寇投降后,部队进军东北,他时任团政委。四平保卫战,部队在威虎岭休整,虽牺牲了一些战友,经过一番整顿,但士气大振。有一天饭后,几个干部张罗娱乐一会儿,我父亲拉琴,他们唱戏,吼得部队热热闹闹,唱的是《空城计》。谁知,就此种下了祸端。有人汇报到军部,刘政委、也就是当年的刘队长大为愤怒,抓起电话就找苑政委大骂道:“部队面临如此困难,你们还有心唱戏?!”估计看在老部下的面子,他哼了几声,又道:“真是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不知愁的鬼!”当时,父亲只知道傻乐,没怎么往心里去。四平战役后,一天,各单位评功评奖顺便开了小规模的联欢会,会上,保留节目自然又是他连拉带唱。没想到第二天,全军干部大会上,刘政委叉腰公开点名批评,只见他眼睛喷火,盯着苑志豪,罪名三条:一是政治工作松懈还唱戏;其二是政委居功自傲;其三是打仗捡古书看!还有什么狗屁墨宝?我要通报全东北!……大骂一通后,又直接问身边的夏天庚,道:“夏天庚,我刚才的批评,实事求是吧?”夏天庚一愣,惟惟应声,眼神飘忽未作回答。这阵势使我父亲当时便有预感要倒霉,延安的经历又回到他脑海里,接着,宣布苑志豪被撤职。丢了官位,检讨、下放,重新当一名连队战士。胡琴和古墨两件事怎么搅和在一起?后来,他想起某次打仗他捡拾到了那枚“名墨”,就夏天庚一个人在场,是他,他上报队长。——这便是“热爱”给我父亲带来的命运。 
  此后,胡琴便被父亲永远地冷落了。 
  那个冬日他又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他得起来挑水、扫地。赶在起床号之前为全连做好洗漱准备。一场大雪过后,天地晶莹洁净,他独自去扫雪,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厮拉、厮拉”打破了静寂。不知不觉,怎么感到扫帚来来回回的节律,便是什么曲谱的节奏了。他对自己的痼癖摇了摇头,用嘴哈了一下冻僵的双手,继续扫。 
  一双大皮靴横在雪窝里,他顺着往上一瞅,皮裤子,腰带上佩戴手枪,是刘政委。刘政委眉毛上都是霜花,哈气丝丝,但是,久久打量着被撤职的部下。苑志豪就那么站着,刘政委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扑喇喇,一只觅食的鸟儿跃起,坍落了松树枝上的雪团。最后,刘政委咯吱咯吱走到他面前,目光好像小北风,道:“苑志豪,能提拔当团政委,是我力排众议的结果,你知道吗?啊?!” 
  对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让他心里暖不了。他的老表口音很重,道:“你怎么不知愁?还有,捡啥战利品不好?非捡那些烂书破墨?不发洋财发昏头,唉!”想到他经历长征九死一生,浑身是伤,故我父亲对他尚尊重,一字不表。末了,刘政委定定看了他,含意丰富地指指脑门说:“书读得太多,糊涂!能说的我早跟你说了,好自为之吧!” 
  雪地被皮靴踏得咯吱咯吱,刘政委摇摇晃晃走了。苑志豪看看腰里的马蹄表,这是惟一能够代表他老资格身份的战利品。起床时间快到了,还有不少的活儿。他腰酸腿疼地扫了一半时,猛一抬头,发现身后的路上,刚下的那厚厚的积雪竟悄没声的堆砌起来了。他诧异,直起有些发疼的腰,看见一排士兵,天寒地冻鼻子红红的,棉帽子上凝结着霜渣儿。见他陡地耸直身子,笔直,紧绷绷一个“立正”姿势,纷纷敬礼道:“老政委!” 
  四下望去,晨间雾气中显现了一片官兵,小树林一样,都拿着扫帚,默然地立正。那是他带过的兵,跟着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兵啊!苑志豪也立正站在那里,一时间,眼里泪花滚烫…… 
第三部分 
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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