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无边的黑夜令她难于呼吸和视听,而现在关于每个星期五和所有关于那个女人的猜想,成为她主要的生活内容。
又一个星期五到来了,她看到苑志豪一早便刮胡子,换新衬衫。他端着书本,坐在大钟前捱时间,大钟慢慢从7点越过,又爬过9点,终于,阳光灿烂,苑志豪该出门了。她经历了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光,巨大的黑暗慢慢吞噬了她。她看见苑志豪出门前拿出了偷偷藏的那件东西……
她想也不想跟着下楼。父亲改换了乘车路线,他乘车往另外的方向前进,时而他看表,时而拉拉自己熨烫得没有瑕疵的衬衫,中途,他在一个花鸟市场下车,优哉游哉地乱转,转了一会儿。他在花店伫立,他寻觅着,挑选着,他掏钱买下了一束鲜花——一束玫瑰花。这一令人惊奇的举动再次让母亲迷惑,她不相信苑志豪还有如此浪漫奢侈的消费,这辈子我们家的花瓶里,从来没见注重仪式的父亲买过一束花!
星期五竟成为他的节日。父亲明明声称他不相信世上竟奢侈到还有爱情的地步。尽管她一直困惑于提倡随缘自适的他,那个阶段到底是不是遭遇了爱情?
带着露珠的花束摇摇弋弋在灰色的马路上前行,停止,拐进了一家医院。那个医院大门牌子上写着: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手执花束的他上住院部白楼,东张西望拿不定主意地寻找,然后,进到一间16号病房,是女病房,那病房只有一个女病员。母亲蹑手蹑脚经过时,隔着玻璃看见他与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好似看一幕哑剧。她很苍白,头戴一顶帽子,遮盖了眉毛以上的半截脸部。他则像是喃喃自语,床边的他拿出了“礼物”,而她,忽然流泪,她无声地擦去又无声地泪流满面。他们像是一对夫妻那样默契地坐着,共同吃一只苹果。
母亲仓惶离开病房,走到护士站,停步,鼓起勇气问值班的一位胖护士道:“请问,16号病人到底是什么病?”回答是很职业化的平淡:“癌症!正在化疗!”
公共汽车站,小雨中的母亲回味刚才的画面,真实的好像一场梦。她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过往的行人,满城喑哑的喧闹,戴着面具在马路上行走的他,他们,是令人厌恶的虚伪。公共汽车来了又走了,站台上又一次空荡荡。
又一个星期五来了。父亲没有他的节日了。不像以前一房间都是他的声音。熨烫好的丝绸衬衫挂在衣架上恍恍惚惚,好似一个抽空的人。他的生活好像春汛后的黄浦江转过了一段激流,重又风平浪静,静得令人心慌。
16号病房的女人死了?出院了?——母亲转侧不安痛苦地探寻。她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今天星期五,你怎么不出门了?”他烦躁的转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一些时间,她又轻道:“没什么,我只是问你今天在家吃饭吗?……要不咱俩去看戏?”他不回答。几次想要问而未完的话,挂在空中像墙上的钟摆,以各自的速度滴滴答答摇动。他定睛看着她,飞快的一下,站直了身体,好像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得很失态。他拿起皮包,草草把头发向后掳了几下,用手绢擦擦脸,正眼都不朝她看,就此走了。
母亲几个晚上都睡不了,梦魇纠缠着。父亲离家出走是无需理由的。母亲只能对自己劝慰,写道:“苑志豪让我开不了口。就这么睁眼闭眼混吧!”
母亲在日记里记述了她“跟踪”父亲的心态:我很矛盾、心灵挣扎得痛,两人的感情世界他人永远无法洞烛观火加以道德评判,激情与沉迷是怎样的来龙去脉?在苑志豪被撞得头破血流的历史里,惟独没有风花雪月的放纵。上帝塑造他的时候,一定既不高兴又不慷慨,将苑志豪打造成了这个样子,这种类型。
这个春天我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跟踪”丈夫窥测他。这个举动,竟然发生在我那儒雅有教养的母亲身上,这让我痛心,痛心得透不过气!
我的母亲,当时算是个先觉女性啊。年轻时代母亲那么自信、叛逆,桀骜不驯的传奇故事与现在的惟惟诺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受尽煎熬的白莲。看到她饱受折磨的痛苦,哥姐都希望她索性离婚,走出围城。而她,固守着没有希望、快乐不起来的人生,却以为自己牺牲是为了孩子们。“家破人亡的苦境我受够了,天大的苦难都能顶得住,女人得忍让,得牺牲,我不能让这个家再散了,死也不能!”她一次次地申辩。
我不曾见过战争年代那个年轻秀丽,英姿飒爽的母亲,可我见到的母亲,是这样一个整天提心吊胆生活的榜样!
第四部分
第十一章(2)
红图章
对每逢星期五出现的那个女人,追根溯源,都离不开收藏和文字。
当年在中国任何城市,任何书店买书,要想得到真正渴望的、名副其实的好书,不仅需要金钱,更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单位开介绍信盖一个代表权力的红图章!我父亲常常为了这个红图章去到处求人,有一次,他刚刚求了人,又发现了好书,只能另找个单位开信,以免让人生疑。他想到了一个死乞白赖跟他学练功的“关门徒弟”,就是当年负责关押他的那个“大虾米”。“大虾米”名叫韩九径,据说他出生时黑胖,重达九斤,取了个谐音。韩九径在狱中无意中结识了苑志豪这位老干部,不仅充满敬意,而且学练“一尺乾坤”功,居然治愈了他的病。老干部轻易不求人的,既然开口,他就会千方百计办成事。于是,他爽快地介绍我父亲去找韩茵陈,一位被“三结合”结合进了沪新无线电厂班子的女人。
茵陈是一味中药名儿,苑志豪后来对她说。
“我认得你,不过你不认得我!”初见面,在她办公室,她笑吟吟地递给他介绍信,歪着头说道。父亲一惊,自己脸红得像虾米,想不出哪里见过的。她给人第一印象是笼统的圆润,“曾听过您在大会上做报告,讲话声音特响亮,有煽动性,特幽默!”她模仿了当时的情景,他说话的遣词用句,说完,自己就捂着嘴笑起来,白皙的右手还带盖章时不小心沾染红色的油泥。他头一次听女性当面赞扬一个男人有幽默感。的确,韩茵陈供职的那家工厂仅仅是苑志豪当权时管辖的若干部门中的一个,如同部队的排连干部认得军长、司令,而首长不可能叫出众多部署的名字。
盖红戳的介绍信她咣咣咣盖了三张给他。而且,她善解人意地道:“别客气,你需要的话,尽管来取。”父亲注意到了那介绍信上字迹绵软,娟秀,舒服,笔画间架看似训练有素,他对字总是有着天性的敏感。她办事也让人感到恰到好处的舒服,周到。后来,父亲果然不客气地去麻烦她,红图章就在她抽屉里。天长日久,他知道韩茵陈就是那个“大虾米”的妹妹,丈夫在外地,两地分居多年,她一个人辛辛苦苦带个孩子。还知道了韩茵陈本人怎么考取中专技校,怎么在19岁当的技工,当团支书,结婚后一路当技术监察,工会小干部,怎么作为政治合格,根红可靠的女代表,糊里糊涂进了“三结合”班子。性格活泼的韩茵陈,爱说爱笑,热情而富有同情心。在一个处处被人歧视的时期,这是温暖的。当时,父亲身处惨状,无以回报。
事情的转机是在“文革”之后,父亲官复原职了。在很长一个阶段,没功夫光顾书店。他常常在各地开会搞调研,一天,秘书交给他一个报告,是来自基层的报告。上面写着他的大名,还注明“亲启”。打开之后,文章题目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党八股何时休?》
文章开头道:尊敬的苑志豪主任:您好!
您一定看过我的文章。我写的总结报告将在庆功大会上宣读。盖上大红图章,它就是具有意义的,可是,我必须说出真话和心里话。
这份报告里连篇累牍的是空话,废话,套话,大话,屁话!这份报告代表的八股文,就像患了浮肿病的人,看似粗壮体大,但毫无气力,不堪一击。
上海“小三线”自1956年以来在皖南选点建设,至1986年已投入了六亿,职工有五千余人,其中知识分子、工程人员二千余人,进山家属近两万人。“动乱”期间,动员了大量人才进山。而今,体制矛盾无人过问。管理问题很突出且亏损严重!
听说您是一位有着出生入死经历的老革命,我本来是敬重的。可您让我失望,您和很多人一样,喜欢光坐在办公室里听人唱赞歌?!
多年来,我和大多数人写的文章大体如此,甲乙丙丁,开中药铺,可谓14条套话金律:开会没有不隆重的,领导没有不重视的,看望没有不亲切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完成没有不圆满的,成就没有不巨大的,工作没有不抓实的,效率没有不显著的,决议没有不团结的,群众没有不满意的……下列提法请注意:某某为指导,某某为基础,某某为动力,某某为目标,某某为保证,某某为中心……
我是一个写这种八股文的老手,我和很多人一样以写八股文求生存,“反右”,“文革”,使文化人尚心有余悸!我不可能生活在真空,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正因为心口不一写了太多,所以才从心理上厌恶它,反对它!我大声疾呼在新形势下警惕它!它禁锢我们的思想,耗干人的精力,折磨人的心灵。文山愈高,会海愈深,浪费了无法计算的时间、财力、物力和人力。所以斗胆陈言,愿大家共诛之,全党共讨之!
您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干部,恳切希望你有点忧患意识,亲自来体验民情,调查研究,解决困难!
落款是:王志远于皖南山区某某基地
父亲看了这封信,受到了强烈震撼,他当机立断决定延迟开大会,赶赴皖南搞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