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人找了一棵大树下,邹大伦把自己的新鞋脱下,让他穿上,苏一亭又换给我父亲一件蓝布褂子,拍打拍打尘土,胡撸几下头发,我父亲鼓起勇气敲门。柏香茗家书香门第,高墙大院,大门紧锁着,还有一条护院的大狗,汪汪地报警。来开门是老管家,神色慌张打开一线门缝,询问来意。听说是育英中学的,依旧满脸疑惑,不让进门。幸亏苏一亭曾经与他家住过多年的邻居,熟知老管家脾气,边镦着门边说:“王大叔,是我呀,俺们都是柏香茗的同学。没别的,就想来看看她。”一看后生是老熟人且是个规矩少爷,三两句话打消了管家的顾忌,闪身让他们进去了。管家呵斥狗,边锁大门边说道:“府上都是女眷,老爷到今儿没回来,我得担责任哪。”
一家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哪。她的娘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和气善良。女儿自由恋爱的真相,她自然是不知晓。所以,拽着小伙子,光顾上忧心忡忡打听外头的情况,我父亲估摸她好像根本没看清小伙子是谁,穿什么,长什么样儿。柏香茗闻声从后面厢房跑到前厅,满脸欣喜,看到女孩的笑脸,我父亲忘记了一路的恐惧担忧,艰辛和劳累一扫而光。她说,正惦记同学哪,鬼子连连轰炸,街坊们都说若是城破了,肯定都成亡国奴。我们天天睡觉不敢脱衣服,听见敲门害怕,吓死人。爹爹早先来信交代过,娘正在收拾物件,等爹回来就动身,到乡间的舅舅家里躲避一阵。趁着她娘没注意,邹大伦小声告诉柏香茗他们的来意,事不宜迟,鼓动她马上出来,跟他们走!她听说之后,愣了,说这么大的事,哪能说走就走,你也不事先通告一声,没个心理准备,你看家里只有生病的娘和小妹,整天担惊受怕,总得等到爹回来见上一面,有个交代吧?再过几天,我再想办法走。
既然说服不了她,距原先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三人不能久留,只好匆匆告辞。走出她家门的那一刻,我父亲心里非常失望,很不好受,又急又恨,又不甘心,我父亲回头望着她,郑重其事道:“香茗,咱俩可能再也见不得了!你好自为之吧!”
出门之后,他们两个瞅瞅苑志豪脸色难看,都没说话。我父亲忿忿然把他俩的鞋子衣服脱了,甩给他们,赤脚,光着脊背,闷头快步赶路,忘记了沙石扎脚。走出不远,听到身后喊声,随风飘荡,那是女孩的嗓音,只见柏香茗快步追赶上来,我父亲心口收紧,喜滋滋站住,以为她又改变了主意。落日把她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越来越近,她气喘吁吁说:“我敬佩你们,别瞧不起我,我一定会出来抗日的!给你……”她手里拿着三块玉米饼子,递给邹大伦,单独塞给我父亲一副银筷子,说,这是我家祖传的,你拿着,出门在外,一来可以防身,二来万一有个急用,换点盘缠。我父亲接过那银筷子,汗津津的,上面保留着她的体温。他看到她的眼睛,有意躲闪,眼角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再次挥手告别了,我父亲攥着银筷子,喜忧参半,心里还是空落落,想到日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再见。尔后,仨人连夜赶路,过津浦路,走了160里,一齐上了山。
银筷子始终插在他军装的绑腿里,片刻不离身。我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分别后,长久不通音讯,他和柏香茗都以为今生见不了面,不敢奢望再相聚。日子再苦,我永远也不会当掉这件礼物,短兵相接与敌人近战肉搏,老子必定用它当作武器,如同一把刀剑,它就是我另外一只手臂!战友都羡慕苑志豪自由恋爱,苏一亭虽有新婚妻子,他倒是羡慕这对情人有自由的魂魄,夜晚睡不着觉拉呱,他说,参军上山,抛弃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觉得苦,反而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对于那经年守候在家的小媳妇,更多的是一份悲悯之情。可他哪知道啊,自由恋爱好是好,那生死两茫茫的煎熬,比不自由的爱心里更苦!
天遂人愿,一年之后,柏香茗不仅活着,而且还找来了。确切地说,没结婚的媳妇,自动自觉送上门,找到了情郎和队伍。
第一部分
第二章(5)
说来凑巧,邹大伦的父亲邹靖国,他一直以商人的身份做掩护,留在了泰安城里,暗中负责交通情报,联络上下级党组织。他老家就与柏香茗舅舅一个村子。那一回,邹靖国带着几个伙计回乡,名义上是安顿老母亲,其实是去取埋藏在老屋院内的银元为山里买枪支,不料,病在老家,不能成行返程了。山区乡间大夫医术不很高明,于是,求助于柏香茗的父亲柏涛。柏家原本世代名医,家有秘药方帖,后来传到他这一代求得功名,在外县做官多年,悬壶济世,兢兢业业的,医术从没荒废,同时家中还开了几间药铺。泰安沦陷,家产和铺子交给了老管家老伙计照看,他暂时隐居乡间,布衣素食,慕名而来求医的中国人,他从来不拒绝。义务开诊免除费用,无论刮风下雨,有求必应,深深得到乡邻的敬重。邹靖国此前并不认识柏姓一家,赶上患病,登门请他望诊号脉,抓药,一来二去的,便熟识了。一日,再次拜访大夫,改方儿续药,见到了柏香茗,正拿着一本书在躺椅上想心事,他看到了女孩“育英中学”的校徽,想必认识自己的儿子邹大伦。再看柏家有家世教养,女儿温雅美丽,便有了相互结为儿女亲家的念头。再拜访,随意攀谈起来,果然都是熟稔的同学,一听说邹父竟然知晓邹大伦的下落,女孩红头涨脸地紧着问,让邹靖国窃喜,心里暗自猜测是不是他们彼此早就有点暧昧关系?再看女孩满目愁云的,思想还进步,避难总归不是安全之策,自愿选择人生道路,当然是通天大路。邹靖国便试探打听,悄悄问她,想不想跟他走,去找老同学。一句话让她云开雾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实际上,柏香茗并不知邹靖国的真实身份,她不敢透露决心抗战救亡的想法,更不敢点破情人的名字,透露上次同学见面的缘由。她顺水推舟拿着邹大伦当挡箭牌,只是嘴上没法说明,她真正关心盼望见到的是苑志豪,邹大伦是影子,只要找到了老同学,自然能够见到自己的恋人。
阴差阳错的命运成就了阴差阳错的悲喜故事。邹靖国就把柏香茗用毛驴带出南山区,带到了我父亲老家。巧上加巧的是,交给一个关键人物——玉岷,找到了玉岷哥,等于是完璧归赵了。不仅如此,我父亲不知道老家已成为秘密的抗战堡垒户,奶奶、姑姑,先后加入了地下党,从我家的院子,坑头上,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轻学生,无数个抗战志士奔赴了杀敌前线。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再也没活着回来。显然,两人的恋情,事前玉岷哥一五一十都交代了,没等柏香茗进到老家,围着房前屋后,来看“洋学生”的人挤的满坑满谷,家族父老兄弟都好奇,叽叽喳喳议论说,瞧人家还是旗丫板,没有裹足的女性没结婚,一个体面的大姑娘就跑到婆家来了!有本事,比玉岷神气,玉岷媳妇是时髦旗丫板,也算读书识字,可他俩不是自由恋爱呀,更没走出家门闹革命呀!
女孩被看了半晌,窘得下不来台。村里不敢久留,按照计划送她马上走,玉岷哥还带着重要情报,两人先到山前一个村庄找杜霖,原本约好带他一起上山,没想到未见到杜霖,各种迹象看怕是出了事,他们得尽快脱身。刚刚走到山北,听到山梁上敌人的机关枪和枪炮声,老百姓都开始东躲西藏。经验丰富的玉岷哥判断,这个村的党组织出事了!可能被敌人围上,他担心两人直接上山不安全,万一有人跟踪,暴露了行动方向。于是,他带着柏香茗在大山里四处乱转。转了大半个山,天便黑了。夜晚,山里野兽很多,不敢夜行,他俩只能露宿在山洞里。第一天出家门,遇到这么多的风险,很怕她后悔,吃不了苦,玉岷就跟她讲了很多在北平遇到的杰出女性的故事。柏香茗听着,攥着拳头不声不响。第二天,他俩才找到了我父亲们司令部驻地。
邹大伦跑来,他拿着邹靖国的信,线袜,棉鞋,喜滋滋喊道:“柏香茗来了!”我父亲还以为他又是恶作剧,拿着枪拖撵着要打他,撵到门口,眼前一下亮了,我父亲看到了她,果然是她,她站在我父亲的面前,好像做梦,他一下子手软,枪都拿不动了。
她随身带着的仅有两本书,去年借给她那两本书。书都翻烂了,她趴在我父亲胸前哭道:“我死了也是你的人,你是我革命的领路人!”母亲日记里说:不过,革命领路人老在路上,走到一条路上,见面还不多。参军后我奉命回地方妇联,在沂蒙山地区活动,一来宣传抗战,二来东奔西跑敛军粮、军鞋,采购布匹。可我俩隔三差五能通消息,那年代知道爱人活着的消息就是幸福!
深秋,我父亲率队奉命在沂蒙山一带打了场硬仗,缴获了大批军用物资。落日西山,满身尘土回到驻地,手枪还是热乎烫手的,一瓢凉水喝个痛快。程团长和董政委二话没说,就把我父亲拉到了屋子里,我父亲问莫非又有任务?他们绷着脸答,紧急任务!我父亲心情严肃跟着,推开门,夕阳晃眼恍惚见一女子背影,再一定睛看竟是柏香茗坐在窗前梳头,他摸起枪,纳闷道:“咦,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了?还到我这里梳头?”她说:“我咋知道谁叫我来的?谁命令让我梳头?”团长政委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是仙女下凡找董永,党命令你们比翼双飞,喜结良缘,今天双喜临门,一是打胜仗,二是你俩结婚,我命令炊事班正张罗办喜宴哪!
说是喜筵,其实就是红烧猪肉、豆腐、花生米、几样青菜,却胜过天下山珍海味。喜酒除了买当地老百姓的烧酒,还有刚刚缴获日本人的战利品。婚礼借用的是房东孙大娘家,孙大娘寡居多年,艰辛度日养大了儿子,抗战后儿子也辞家别母,参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