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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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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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里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听见了藏经楼上传出的美妙的琴声,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藏经楼下,仰望着洞开的窗户,共同沉浸在孙月弹奏出的古琴声中。
  圆规在琴声中研墨,他不知道是墨的香味还是这轻微柔弱的琴声的香味盈满了整个屋子。
  孙月停下自己的双手,圆规亦在最后一个音符中研好了墨。
  孙月的双手抚在琴上,就像双手抚着一个婴儿。孙月在等待手掌下的七根弦重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孙月才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孙月说,好琴!好琴!只是我的琴技让住持见笑了。
  月波住持却说,天籁之音,妙极,妙极。恕贫僧寡闻,不知侠土弹的是什么曲子?
  孙月说,这曲于是我胡乱编写的,名为《泉之烟》。
  圆规在书案边退后了一步,对月波住持说,师父,墨研好了。
  月波抬手对孙月说,今天是寒寺多年来难得的良辰吉日,有幸迎来你这样的高士光临。再请侠士赐墨。
  孙月说,请住持指教。
  走到书案前,孙月提起笔来,饱蘸墨液之后,却闭上了双眼,然后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般地狂草起来。墨尽,他睁开眼,再蘸墨,再闭眼,再下笔,三下两下,一幅字就写成了。
  圆规站在一边,他有些紧张,额上挂着几粒晶亮的汗珠。随着孙月悬空之手的挥动,他的脸上晃动着孙月的影子。
  自从他把孙月迎进寺里,月波住持就让他做了孙月的书童,照顾孙月的起居,陪孙月观看寺里的名胜古迹,跟着孙月学一些简单的剑术。他和孙月在一起时,总是有些紧张。有时,一时兴起的孙月会情不自禁地抚摸一下圆规的头。如果这样,圆规的身上就会一阵燥热,背上一阵热汗,晕眩中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后,孙月又画了一张画,画的是《崖上墨兰图》,虚灵中有奇气。月波住持赞叹道,力遒却又不失雅韵,静穆中又见其生动,好画!好画!
  孙月却谦虚地说,不入方家法眼。
  圆规闻见了一股来自深山幽谷的兰香。这使他想起前天早晨他在寺院门口看见孙月向寺院走来时那一股与他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幽香。
  三年了,圆规没有回过一次天元村,甚至没有下过一次山。如果说在三年偶尔的梦境和突然来临的恍惚中,他会看见桂娘的身影,看见桂娘大胆凝望着自己的眼睛,想起那把藏在村外河边古亭梁上的古铜剑的话,那么,现在,当孙月来到龙潭寺之后,他已经不再做那散乱的像流水一样的回望了。
  桂娘把雪白的纱整齐地晾好在后院的竹竿上。水顺着纱线向着线头漫流,然后在线头处积聚成珠,滴向地上。桂娘站在一排排的纱竿之间发了愣,她看见每一滴水的凝聚也是阳光的凝聚,离开纱头的水珠在最后一瞬都要像一个抽咽的孩子一样向上抽动一下身体,在滴落的那一刻,阳光就无声地一闪。看着纱头上一滴水珠向地上落去,她心底里有一种恐慌,一种比三年前送云上山削发为僧时更加无边也无底的恐慌——如果她在这三年间固执地在心底里葆有对云的倾情,而且能在某些时候可以在心灵上因得到了那无形的回应还有所安慰的话,那么现在的她每一次无声的呼唤都会在长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回答。
  十二岁的少年云在河边牧鹅,鹅在河边的沙渚或水中游玩觅食,桂娘和圆规并肩坐在河堤上,两人说话或者不说话,手中不时飞出瓦片或者薄薄的石头。这些石头和瓦片在水上跳跃行走,(然后沉入水中,有时不小心瓦片或石头跑进了鹅群中,鹅们就嘎嘎嘎地高叫起来,张开翅膀扑腾着闪开,两人就一阵开心地笑。
  河边紫和白的芦花散发出那种微甜的清香。云看见一箭还在孕育中的芦苇,便站起来走过去伸手够了过来,剥开叶子,里边是一穗雪白的极嫩的芦花。云撕下一缕放进嘴里,尝到那清甜的味道之后,才回来坐回桂娘的身边,把其余的芦花递到桂娘的唇边。桂娘张开红唇咬住了芦花,比雪白娇嫩的芦花更清甜的味道一下就打湿了桂娘的全身。
  桂娘看见云在阳光中散发出晕光的透明的耳轮。她想,自己发烫的耳朵也一定和云的一样可以穿透阳光。她从腰间解下短剑,递给云,说,父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让我两个哥哥读书,却让我学剑。父亲说,这剑是他的友人送给他的,他的这个友人现在已经是什么道台了。我不想学剑,我把剑送给你好了。
  云接过剑,说,我只是一个牧鹅的少年,学剑干什么呢?
  桂娘的眼睛望着在阳光中闪动的水面,沉吟着说,嗯,你学了剑,可以守护……守护我们两人呀。
  云转头看着桂娘,心怦怦怦地跳得他发慌,在河之风的吹拂中,桂娘鬓边的发丝在她美丽动人的双颊上晃动,但她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和大胆。云感到手中的剑变得沉了起来。
  云说,没有师傅,我怎么才能学好剑呢?
  桂娘说,我家有一本剑谱,明天我把它拿来给你,你就照着剑谱在牧鹅的时候练吧。
  云说,我娘看见我拿着剑回家,她会生气的。我们把剑藏在古亭的梁上吧。我练的时候,再取下来。
  桂娘说,好吧。
  两个人拉着手向古亭跑去,桂娘白色的衣衫在奔跑中飘荡在风中,像是一朵飞翔的芦花。
  孙月是在三天后又再次上路的。三天之中圆规完成了他无可躲避的成长。三天的成长却要米兰一生来寻找,这成长的代价和烦恼真是千年一遇了。
  月波住持和几个禅师及小和尚道宁、青年和尚苇航把孙月送到寺外便止了步,道宁、苇航和圆规三人平时总在一起,相互间就像兄弟一样,今天送别孙月,他俩却没有见到圆规,两人的心里都颇觉奇怪。大家相互施了礼,孙月就要上路。这时,月波住持一回头看见了藏经楼上的圆规。手握书卷的圆规站在洞开的窗前,望着将要离去的孙月,他手上的书页在风中起伏翻飞着,就像一只苍黄的蝴蝶被圆规抓住了双脚。
  住持说,大侠且慢,我让徒弟圆规送你一程,可好?
  孙月说,多谢!多谢!
  苇航从山门外进了寺,又绕过大雄宝殿和大雄宝殿之后的罗汉堂,来到了藏经楼楼下。圆规并没有看见已经来到楼下的苇航,他的目光仍然望着山门外和住持、禅师们话别的孙月。苇航仰头对圆规喊道,圆规,住持让你送一程大侠孙月。
  苇航的喊声使圆规一惊,他觉得苇航的喊声是那样遥远,就像来自百年之前。圆规根本没有听清苇航喊他做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关了窗户,从楼上下来了。圆规的芒鞋在木楼梯上橐橐橐地一路响下来,他的眼中含着无言的泪水,当他看见在楼下等他的苇航时,才装着有什么小虫落进了眼睛,抬起袍袖擦去了。
  苇航说,住持叫你送侠士一程。两人急忙往寺门走去。这时,苇航又问圆规,大家都去送孙月,你怎么不去?
  圆规好一会儿没言语,快到了山门,才说道,我不知道他今天要走。
  苇航对圆规的话一片疑惑,这三天圆规一直都和孙月在一起,而且大家都知道孙月今晨要走,怎么会就圆规一个人不知道呢。
  孙月和圆规一前一后行走在山道上,这样的步履对孙月来说是那样的新鲜。见过孙月行走的人没有谁不想到“健步如飞”这个平庸的词的。有许久,两人都无话可说。孙月看见了圆规脸上的痛苦,也看见了圆规心中的烦乱,但他不知道圆规为什么痛苦,心灵为何不能平静。
  圆规没有力量去望孙月的眼睛,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行走的稻草人、一个被别人握在手里的灯笼,内心里点着灯盏。
  在转过又一个山垭口时,孙月停下了脚步,说,小师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来,我们在这垭口的岩壁上各题两个字做纪念吧。说完,孙月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剑来,执剑旋舞,就像有一束火苗在岩壁上疾走跳跃,当孙月收剑时,圆规仍然看见了孙月剑尖上正在黯淡的红焰。青色的岩壁上“惜别”两个发白的阴字正散发出岩石微甜的味道。
  圆规低声说,大侠,我不会用剑在岩壁上写字。
  孙月把手中的剑递给圆规,说,你紧紧地握着这剑的柄,剑尖距离岩壁一寸左右,剑尖沿着你心中之字的笔画运行就是了。
  圆规执剑站在岩壁前,平执着剑,闭上了眼睛,在他眼睛睁开的那一瞬,他手中的剑亦开始行走,与孙月相比,他的剑书虽有些滞塞,但也在转瞬间就写完了“幸会”二字。
  圆规有些紧张,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额就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孙月笑了,说,请回吧。说完深深地施了一个礼。
  圆规的脸色正在从红润转为苍白。他双手合十,低着头,说,那就不远送侠士了,还望侠士来年再来寒寺小住。
  孙月感到心里突然有一股热流在周身回旋,他想这也许是他与圆规离别时的伤感——这是他久违了的感觉。难道这儿女情长的感觉是如此奇妙难言吗?
  孙月站在低着头的圆规的面前,迟疑着不能挪步。他对清秀、双颊上还有着一对酒窝的圆规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怜惜,圆规太瘦弱了,就像女子一样柔弱无骨。
  孙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解下腰间的青玉腰牌,把圆规合十的双手分开,放在圆规的掌心中。
  青玉之中的青色就像夕照中的炊烟在天空回旋缭绕,这烟缕的颜色就像圆规手腕上的青脉一样。圆规的双手太凉了,就像冰一样灼人。
  孙月走远了,消逝在山道和丛林之后;许久,圆规才抬起头来。他感到他掌心的青玉中流动着一股如水如烟的回响;合十的双手就像是在幽久的水光中默然游弋的蚌,等待着一个年轻的渔夫的打捞,等待着他打开自己的身体,取出孕育了一生的珍珠。
  圆规是在孙月离开龙潭寺之后的第六天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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