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旅游。酷暑三伏天带着放了假的孩子出来开阔视野,这是生活富裕了的象征。整
个车厢中各种方言的谈笑叫喊声不绝于耳,似乎是长途火车上一般。胡义在逗一个
上海的孩子,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问他叫什么名字,北京好不好玩,那孩子听不懂,
用上海话恐怖地问父母说这个人在说什么。胡义很奇怪,学校里不用普通话上课吗?
他父母疲惫地摇摇头接着睡过去。胡义认定这三口肯定在复兴门下车转车去游乐场。
小雷打赌说肯定在西直门下车去动物园颐和园。他们就坚定地挤站在这一家三口跟
前紧逼盯人,准备他们一下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代他们。车到复兴门,一家
人仍在睡,车上有一半人稳坐泰山在铺盖卷上死睡。没占上座位。小雷悻悻地说,
这些人是去西直门火车站的,那儿专发那种十分钟一停的特慢列车,从北京一直开
到大兴安岭,比公共汽车还慢,一装就是半车人半车货,快成客货混用车了。那种
火车跟大马车差不多,连窗帘都没有,破破烂烂的。这批人一定是上西直门车站的。
西直门车站怎么混到这份上了?等外小站似的,脏得可以,永远堆着人和铺盖卷。
服务员用大扫帚划拉垃圾,售票厅里漫天尘土,人们依旧呼呼大睡。说着车到西直
门,下去一批人货,可那三个上海人竟仍然在睡,小雷怕他们睡过了站,就用上海
话叫醒他们,说西直门到。那上海女人没好气地说我们不下车,我们困觉来的。她
听出小雷讲的上海话不标准,一脸的蔑视,不经心地问:“南通的吧?”小雷气呼
呼拉了胡义奔向远处的座位,愤愤然小声说:“这种女人,肯定是上海郊区的,顶
了不起是闸北区的,瞧她那样子,哪里像上海人?还把我当成南通人。哼,我爷爷
跑台湾去之前我家住在岳阳路法租界时,她的爷爷准是刚到上海谋生的江北人吧。
现在她倒对我装上海人,还把我当南通人。看看她那棚户区穷相!你有没有去过棚
户区呀?哟,一家和另一家只隔一块裂了缝的木板哎。”胡义说:“快和沙新、滕
柏菊、单丽丽、冒守财、门晓刚之类的差不多了,移民楼还不如棚户区呢,棚户区
还一家是一家,移民楼是两家住一问。”“所以咱们不要孩子,千万不能要,一有
孩子就得请保姆,那么一只柜子隔开睡,真是天晓得。”两个人说着话就迷糊过去
了,不知什么时候车又行到北京站,睁开眼一看那三个人还在死睡,看样子准备再
睡几圈。胡义和小雷睡眼惺松地对视一笑,也闭上眼接着睡下去。
睡到傍晚时分肚子睡饿了,就要决定在哪儿下车去吃哪一家。小雷要在和平门
下来去吃烤鸭。胡义说就愿意去王府井吃夜市小吃摊,一家一家吃过去,溜达着吃。
小雷说他十三点,小吃摊全是炸的东西,大热天非吃出一身痱子来不可。胡义说要
么去吃“肯德基”,里面有空调,小雷又坚决反对,说不就是炸鸡块么,烦透了。
要不就去美尼姆斯,有空调,吃完了再唱一会儿卡拉OK。没意思,浑身懒懒的,吃
什么都腻。胡义吓了一跳问是不是有了,不会呀,措施很严格的。气得小雷直跺脚,
说就是想冲个凉,有电扇一吹,吃几块冰镇西瓜,然后凉凉快快地歪地床上看看电
视。胡义立即红了脸,觉得这非分要求是在讽刺他男子汉大丈夫没本事弄间房住住。
他发誓, 再等一年,如果再没房子,他就不再翻什么译,考个GRE和托福,申请个
什么美国的三流大学也行,只要有奖学金,就去念博士。不就是考一千几百分吗?
好些人上了培训班考了一千几百分,其实英文还是讲不清楚,还是写不出英文文章
来。胡义的两个同学考GRE永远上不了一千分,却办起GRE辅导班来,一个晚上挣十
块,硬是教出一批能考一千五百分的学生来。
胡义自信自己那点英文考出去不成问题,就是舍不得扔下他喜欢的工作。堂堂
北外的英语研究生,在国外杂志上也发表点论文,法国开赫胥黎研讨会都特邀他去
当speaker, 怎么能考不上美国?说考就考。决心一下小雷又来劝阻,再等等吧,
好容易打开局面,一去读书,五六年下来,虽然有了学位,大而无当,这方面国内
的坑儿早让人填了,往哪儿摆你?中国眼下是顾经济,什么外国文学,往后靠靠吧,
有个把人象征性弄着就行了。僧多粥少,占坑儿就特重要,别只图那个博士虚名。
不就一间房吗?怎么也能解决的。小雷并不甘心只忙忙乎乎为领导当翻译跑前跑后,
也在译马尔库塞之类的著作,这样下来算有点自己的东西,真舍不得扔下刚开始不
久的事业。这类书赔钱,好容易靠胡义的关系争取到了选题,机会太难得。等你念
五六年学位,翻译市场早让别人占了。再争取重新开始,又要几年创业,一混就四
十几岁了,天知道能再干点什么出来。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合了拍,似乎志向很崇高,目的很实际,理想和手段又很一
致,也不想什么房子冲凉,一致决定在西直门下车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然后,
不坐地铁, 而是坐337路汽车,夜深人静沿长安街一直向西兜着风回石景山小雷的
宿舍去。
小雷说这二年“老莫儿”越变越土气,不像原先那么高雅了。来吃的人也都一
个个粗野起来,猜拳酒令的山呼海啸。初级阶段,这些人先富起来有钱也不会花,
全都这样胡吃海塞了。再点几个菜,味道十分差,连原先供应的现榨的鲜橙汁也没
了,换成了罐装饮料,穷对付我们老百姓。哪有半点俄罗斯情调?似乎随着苏联越
变越穷,这座当年在北京光鲜夺目的唯一西餐厅快变成馄饨馆了。胡义说不是“老
莫”变了,是小雷变了,一年两三趟德国欧洲,开了眼,回来就觉得哪儿都不够水
准。可又天生的中国命,真让你去德国,就不是吃大饭馆了,而是去那儿端盘子洗
下水槽。小雷说其实就是害怕头几年艰苦奋斗,端盘子打工苦上几年就能攒上两三
万马克,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能找份好点的工作,挣几万。混不下去了,就
回来存德国银行吃利息也够了。胡义说你倒去呀,怕是不出三个月就嫁德国人了。
这年头,妈的,中国的好姑娘嫁的全是那儿的三等男人,跟废物差不多的。这世道
太他妈不公平了。千万不能让女的先出去,一出去准变心。同学中去美国的德国的,
十有八九女的把男的休了的。小雷说她班上三个女的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月内全提
出离婚,夏云芝把男人办出去,到了机场打电话,她连见都不见他,只说办出他来
算对得起他了,白了。男的当场就跳楼自杀。胡义说自杀的男人不是苏州的就是上
海的,太没骨气。小雷说那我也这么干,你怎么着?胡义喝一口白兰地说,死活找
到你,先把你打个半死再说。小雷亲他一脸鱼汁说这还像半条男子汉的样子。胡义
说整条男子汉是什么样子?小雷小声说先强奸了那女人再跟她一块儿跳楼,不信那
女人不服了你。说得胡义刮目相看她,从来没见她这么迷人,忙说他今天晚上就去
住小雷宿舍里,让同屋的那个小董找地方睡去。小雷兴奋无比地说就坐末班车回去,
让自己没退路,那女伴怎好意思不让房的?两个人疯了一样地喝酒,一对一干了一
瓶白兰地。出了“老莫”胡义说西餐根本吃不饱,嗓子饱了,肚子还饿,就又在小
摊上吃了一碗担担面。
吃饱喝足, 疯疯癫癫转车上了337路,车上就四五个人了,一问全是去石景山
的,司机很高兴,决定中间不停车,勇往直前地开。一路上看着等车的人上不了车
连骂带喊的样子十分开心,几个人全大喊大叫痛快淋漓。眼看着路边的大楼风驰电
掣地闪回去了,小雷笑够了又忧郁地说这么多这么多的住宅,怎么就是没一套属于
咱们?胡义说连一套都不想,只要移民楼能挤一间就满足了。小雷说顶你不走房运
了,跟那个吕峰住一间,钉子户。别人都能慢慢地等同屋的走人自己占一间,就吕
峰不动窝,还天天泡宿舍里看什么书。胡义无可奈何地说,他看了也白看,只能看
别人出版社出的小说一本比一本精彩,“向导”退的稿子转到别的社就走红,人家
出了书再反过来送一本给他作纪念的。小雷说你还讲人家,你不也一样,激动地向
刘头儿报好稿子,让头儿翻三页就扔回来!上次报马尔库塞的选题,说他是西方马
克思主义思想家,头儿在选题报告上批示:“西方这个词太宽泛了,应写成德育美
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年轻人要学会用词严谨。”胡义说,这人,连西方与西马都
一脑袋浆子,还主管文学,真没脾气。原先是华北军区快板队的,真可爱。为一部
写雁翎队抗日的小说同边大姐争起发现作者的专利来了。本来是边大姐下基层农村
辛辛苦苦找作者时发现的,可稿子寄来时边大姐出差了,他就自作主张拆了边大姐
的邮包,一看是一部能得奖的稿子,就背着边大姐跟作者联系,书都排了校样边大
姐才知道,为此哭遍了全社领导的家,骂这老头子心狠手毒。老头儿稳坐钓鱼台,
小说得了奖,封底上照样写着他是责任编辑,编辑获奖证书上当然也得写他的名字,
一千块奖金也是他的。老头儿一高兴拿出二百来,给全编辑室人一人买一小盒巧克
力,气得边大姐当场把糖盒子摔在地上。后来边大姐干脆就地取材,发掘出浙义理
这个大诗人,为社里赚了大钱。按利润提成,责任编辑边大姐的提成费竟比浙义理
这本书的纯稿费还高。吕峰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能编出什么好书来?他干脆想走,彻
底脱离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谓文学室,闯海南去,小雷热烈欢呼说这是好事,
总算把吕峰盼走了!吕峰一走,咱们就占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