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来刺激他。你又怎么样,不过是部里一堆副司长中的一个。人已四十好几,
再过几年混个司长,再折腾下去当上个副部长撑死了,却拿出一副能当国家主席的
架式来。人人都像你这样中国早就世界第一了。
季子每次都要把他说得青脸变红脸,几乎要挥拳揍她,可落下来却轻轻地变成
了抚摸。
他终于流着泪向季子讲了他的身世和他的发迹史。他要季子答应做他永恒的情
人但永不谈爱。季子望着这个男色犹存的中年汉子,心中只有惆怅。她告诉他人生
苦短未来难卜的真理,他除了流泪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他有一个很土的名字霍铁柱,这是乡下人顶爱给男孩起的名字,如屎蛋、狗子、
柱子之类。自小聪明,书念得好,在塞外那个山区县城中学里是出了名的秀才,还
能打几下子篮球跑下马拉松来,算德智体全优的人才。眼看要上高中了,闹起“文
化大革命”,只能回村里种地去。很快就当上了大队的干部管写批判稿,那水平全
县第一。什么学“老三篇”积极分子全有他。只觉得很光荣,现在仍觉得懵懵懂懂
不知怎么过来的。“文革”闹一半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小山村里一下子来了一
伙子北京知青,其中一个叫晓兰的,是中央一个下台首长的女儿,是进城后和新学
生夫人生的。这首长是从这村里闯出去的,现在倒了霉,自己关了牛棚,管不了孩
子,就让女儿回乡,托乡亲们好好照应着。晓兰父亲按辈分该管铁柱的爷爷叫表舅,
算一门八杆子还打得着的亲戚。所以晓兰一进村就上了铁柱家“落户”。铁柱从来
不知道自家有这么一门大贵亲戚,让晓兰一声北京味“表哥”叫得心里酥酥的。那
年月时兴女知青嫁当地农民以示“与传统决裂”和“与工农彻底结合”。落难的晓
兰一眼就看中了铁柱作结合对象,写信回家,全家人坚决支持。晓兰接到信就不失
时机地宣布她要嫁给铁柱。这消息一分钟内传遍了全村,连铁柱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如果晓兰嫁了铁柱,这一定会成为“文革”中最早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新闻。可偏偏
有个叫李红兵的女知青提出了抗议,说这是走资派的女儿要拉贫下中农下水,是腐
蚀革命干部,还举了不少解放后资产阶级用糖衣炮弹加美女击破不少进城干部使之
蜕化变质的惨痛事实。大队革委会连夜研究,决定把晓兰迁出铁柱家,不批准她嫁
给铁柱,并教育人们提高警惕,反修防修。晓兰哭晕过去数次,声明她早就与父亲
划清了界线,还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呢。她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与贫下中
农相结合的道路的。干部们问她嫁铁柱的动机,晓兰说铁柱心明眼亮,阶级斗争觉
悟高,毛泽东思想学得透。“不对!”李红兵冲上前揭发说晓兰跟人说过她看中了
铁柱长得精神,不像一般的农民那么土,要是早几年,可以进北影厂当演员演洪常
青什么的英雄,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现在却耍两面派,说是图他觉悟高。
这说明走资派的女儿野心不死,口蜜腹剑。晓兰在家是大小姐,哪受过这个气?她
根本看不上李红兵的拉排子车出身,却因为父亲下台受这种人欺负,忍无可忍就当
场与李红兵对骂起来。她自然打不过上溯五代一代穷过一代,根红苗正的李红兵,
败下阵来,搬出了铁柱家。
拆了晓兰和铁柱,李红兵却大胆地来结合铁柱,三下两下就赢得了队干部们的
赞许,从此与铁柱比翼双飞,成了全省的一对红鸳鸯。铁柱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无能
为力,全听村革委会的意见,迷迷糊糊就跟红兵扯了结婚证。与红兵相比,他更钟
情于晓兰,感情上总觉欠着晓兰什么,见了晓兰就脸红低头。晓兰也懂他的心思,
总是一句话不说抹着泪看他几眼无意识中做个悲切身段走人,那身影好叫他回味难
过。
铁柱赶上了末班车成了工农兵学员,上历史系专攻评法批儒,没念几天,“英
明领袖华主席”就“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紧接着“拨乱
反正”,恢复高考。李红兵自知底子薄就报了没什么人考的教育系幼教专业,却成
了佼佼者,一年后转念研究生内定留校。十年没大学,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李红兵
成了宝贝。这时铁柱也从“大批判系”三年出徒了。本该是要“社来社去”回乡为
农村的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可教育系要留李红兵这“文革”后第一个研究生,就
得先想法子把铁柱留京以照顾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历史系没那么些个留京名额,教
育系决定安排铁柱来系里教古代史。李红兵也发扬当年抢铁柱为夫的作战精神,发
动所有关系留铁柱。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如果不留铁柱,她就不留校,坚决回铁
柱的那个省。教育系为了保住李红兵这个研究生,首先要保住铁柱。最后还是铁柱
聪明,不动声色地给晓兰打了一个电话。晓兰早已随着父亲的解放升迁回了北京,
父亲的官一天比一天做得大。晓兰不忘旧情,只一个电话打给父亲的秘书,事儿就
解决了。连李红兵都搞不清怎么解决得那么快,一直以为是自己奔波的结果,自以
为对铁柱恩重如山,动不动就训他:“要不是我,能有你今天?”
铁柱来“向导”之初,也是住在移民楼的集体宿舍里。一间房号,恰巧是现在
季子住的这一间,这令季子备感亲切,似乎是铁柱穿过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很有
切肤之感。铁柱说那时红兵一家五口人挤住,没有他们的地方,红兵也常来移民楼
过周末,他们的女儿就是在移民楼里有的。这话颇令季子心跳耳热,似乎觉得她现
在睡的那张床就是铁柱和红兵孕育女儿的交欢之床。谁又能说不是呢?集体宿舍里
那几张吱吱乱响的破木头床是五十年代就扔在那里的,一代接一代地载过多少男女,
上面又诞生过多少生命?可惜那床不会说话,否则它会向人们讲述不知多少个动人
的或恶心的故事,或许她和沙新是在这张破床上最疯狂傲爱的一对。说到移民楼,
铁柱大发感慨,叹息十几年光阴倥偬而逝,叹息自己三十岁才进入出版界才在北京
白手干起事业来,叹息自己没有根底难以再上一层楼。北京纯粹是个官官垒起的大
楼,一麻袋一麻袋的处长,一卡车一卡车的局长,没个靠山真叫难混呢。进了北京,
乡亲们就认定他前途远大,非当上官不可,他必须铆足劲去混个官,从芝麻官干起
三步并成两步往上挤,三十岁开始,不只争朝夕不行。刚进社里,精神上真叫紧张,
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得照顾到了,谁也得罪不得。慢慢摸出点门道,清楚了该靠近
谁该踩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有一条必须记住:公开场合少说话,耳朵眼睛永
远支着睁着,领导面前顺着。好累呀,铁柱说。其实他有自己的思想,对上头不满
的地方多了,但不能说,他要迅速混上去,当了社里的头再甩开膀子按自己的办法
来。这是多少人升迁的策略——韬光养晦。否则就得壮志未酬身先去——调出,爱
去哪儿去哪儿。
他最光彩的一章是那次苦肉计。那年突发急性胆囊炎做了手术,仍然身上吊着
一只流满黑色胆汁的塑料袋来上班,一个个找大头儿们轮流谈工作,谈自己的出书
设想。那个病歪歪的样子感动了不少人。那次胆囊炎得的真是时候,帮了他大忙,
千载难逢。出院不久就提了哲学编辑室的副主任,副处,算入了北京城的官线。后
来又赶上要出一套革命传统教育丛书要找中央首长题字,这类书没大人物题字谁肯
订?教育就得有最传统的人题字才能教人育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大头儿,社领导急
疯了,发动全社的社员去找门路,谁找到了可以算有突出贡献者提职定级时优先考
虑。铁柱瞅准这肯綮儿,起用了久未联络的晓兰。她坐车送来五位老人的题字,个
个儿人名金光耀眼。社领导夹道迎接,晓兰并不睬他们只一味叫堂哥与柱子说笑。
人们这才知柱子有这等背景。前几年铁柱默默无闻地白手起家的做法立即变成一条
优秀品质:不倚仗权势,自力更生。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现在,哪个不是见缝下
蛆地找靠山?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能当大树靠,全靠吹拍,弄成亲上加亲。可铁
柱却从不提这门大伯堂妹。这样的好青年竟在“向导”埋没着,着实令头儿们不安。
头儿们猜测铁柱或许是老人家有意安插在基层锻炼的。再炼下去“向导”的名声就
坏了。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马上整理铁柱的先进事迹(提着胆汁上阵的事
当然算“披肝沥胆”了)上报主管部委,要求提拔他当副社长。没成想上头更重视
这问题,一个批示下来调他进部里当处长,干了二年就升副司了,分工抓新闻出版。
混出个人样才去见老人家。老人家倒嗔怪为什么不早来家里坐坐?听说他才在
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司里当个副司长,老人家嘱他再打磨,什么时候有合适的重要岗
位了让他动动。那个什么部什么司毕竟还是基层单位,干不出大出息。
铁柱难过,晓兰也为他鸣不平。机遇真太不平等了。不少人大学一毕业就进部
委,干几年混个处级都可以对“向导”这样的局级发号施令。某某不过是82年毕业
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从学校一毕业就当上省的团书记再往部里一调就专负责管“向
导”这样的出版社。此人根本不懂出版,却可以对“向导”的老出版们指手画脚,
弄得人人嘲笑他。晓兰一个同学就分配进了什么委当秘书,进了写作班子,那个班
子就是局级,极能影响政策的制定。晓兰一说那个局级写手就撤嘴,说那个人十分
平庸,就是机遇好,走了短平快的路子有了大靠山就发了,一晃成了精英,开始不
可一世不知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