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包躲到军人大院的同学家来,三虎家也住了几个。他们吓坏了,说是当地的老百
姓造反了,把他们的家砸了,把他们的父母赶到街上去游街示众,晚上都不让回家。
他们说当地的老百姓可厉害可野蛮了,电影上斗地主似地斗争他们的父母,还打人。
有个小姑娘哭着说她爸爸给抹了一脸油彩,剃了半边头,妈妈也给剃成了秃子。听
着这些诉说,老梁满脸通红,说真想带队伍出去用机枪嘟嘟了那帮闹事的人。再后
来就有打红旗的群众震天动地包围了师部,喊着叫着要军队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派一
边,交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谁谁。军人们荷枪实弹在院内守着,院外的军
人则不拿武器,手挽手成一圈人墙,阻挡着老百姓进来。哥哥姐姐的同学全吓白了
脸,说他们的父母一出去非让那些个拉煤的掏大粪的人打死不可。那几天老梁觉都
睡不成,忙着跟群众代表谈话,还上广播高音喇叭对群众喊话。偶尔回来吃一顿饭,
气呼呼拍桌子,说要不是替毛主席党中央着想,他早把这些人全给崩了。再后来,
这些人和这些孩子就突然消失了,说是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革命干部也分成了两
派,去参加革命斗争了。随后城里就打起仗来,枪炮声不断。一会儿听说炸了楼,
一会儿又说抬着死人游行,全国都打起来了。
听哥哥姐姐们十分羡慕地说,爸爸是这个城市里革命运动的大主角。他的队伍
上头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这个师老早以前就是林副统帅的队伍,有光荣的革
命传统。三虎听不懂,但他知道爸爸跟林副统帅近就是跟毛主席近,是毛主席的人。
这一点很快得到了验证。爸爸一次进北京被林副主席接见,回来后十分高兴,说大
领导他全见着了,对这座北京大门很重视,把这扇门托付给他守了。第二天就给兄
妹几个改名字:大哥叫卫东,大姐叫卫青,本来二哥要叫卫彪的,可一想三虎这名
儿本来就是个彪,就让老三卫彪了,二虎就卫群吧,听着也像男孩名字。每次有首
长来家,父母就把这四个卫士叫出来排队展览,回回博得首长们的交口赞誉。
上边发出来号召叫“三支两军”,爸爸的队伍就开始支持一派革命群众,说是
“左派”。另外又有一个地方上的队伍叫军分区的支持另一派,爸爸说那一派叫保
皇派,要跟他们作斗争,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家里快成了会场了,不分白
天黑夜都有革命群众和革命领导来找爸爸,什么造反团、敢死队、总部、农民红卫
兵,走马灯似的。大家来告状,说是另一派后头的军队偷着发枪发炮,炸了这一派
的指挥部,一次炸死几十人,抓走几百人,有好几个人不投降就跳楼死了,被抓去
的人有个宁死不投降的就叫他们上大锅蒸熟了。这些都是三虎他们从门缝里听到的,
几乎吓死哥儿几个。大哥在学校里也参加了造反团,大姐参加的却是同大哥作对的
一派。一开始是辩论,贴大字报,后来大姐那一派给赶出了学校,大哥那一派筑起
了碉堡,里面架起了机枪。另一派叫什么纵队的就在校外打枪扔手榴弹要夺回学校。
妈妈急疯了,好容易才把这个危险消息告诉了几乎忙死的爸爸,求爸爸去叫大哥回
来。爸爸急忙开上车到学校把大哥拉回家来,大姐也回来了。爸爸狠狠骂了他们一
顿。可大哥大姐都说要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爸爸给他们一
人一个大嘴巴,让他们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呆在家中。大哥大姐就天天在家辩论,
你骂我是反革命,我骂你是保皇派。但大哥总是赢,因为他总抬出爸爸,说爸爸支
持他这一派,爸爸上头是林副主席。姐姐就没话了,只会哭。
外面的武斗越打越厉害,死的人越来越多,天空中从早到晚响着哀乐,是毛主
席写的那首诗“我失骄杨君失柳”,当歌儿唱了。哪个单位一死人那个单位就放这
个歌儿,此起彼伏,你一声我一句,像是在几部轮唱着“我失—我失—我失——”,
“骄杨—骄杨—君失—柳—柳……”,那个调儿很吓人,不知怎么唱的,特别慢,
特别长。有的地方一边放歌儿一边广播“讨还血债”,还一遍一遍地朝天打枪示威。
三虎半夜里常被惊醒,钻到妈妈房里去,用被子捂上睡。大哥和大姐半夜里一听放
哀乐就会吵起来,对着骂:“你们杀了我们的人了,非报仇不可。”气得妈妈出来
一人打几棍子,全把他们打回屋去。二虎刚上四年级,但也站在大哥一边“造反”,
他认为爸爸支持的一派肯定是对的,还拉三虎一起反对姐姐这个保皇派。三虎说别
打仗,害怕,二虎就说他胆小鬼,憨包。三虎受了屈,只能问妈妈哥哥对还是姐姐
对,妈妈说全是混蛋,全国打仗,学生没学上,农民不种地,工人不做工,早晚有
一天全饿死拉倒。三虎都八岁了,连小学还没上,只能在家跟妈妈学认字,听她讲
童话《丑小鸭》什么的。哥哥姐姐全反对妈妈讲安徒生,说是资产阶级文学,学校
里早就批判安徒生了,他的书是大毒草,专门教女孩子找有钱的王子,思想不健康。
妈妈一生气就打人,哥哥姐姐就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大院里的孩子全不上学,也不让出去,怕武斗打伤他们。大孩子们就凑一起玩,
小孩子们也凑一起玩,满院子都会见到孩子们在辩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军队
里等级森严,小官的孩子打了大官的孩子,家长就得去赔不是作自我批评。大哥大
姐常被人打,人家的家长总来三虎家低声下气说好话,送礼物赔偿。妈妈每次都要
好好教训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长一顿。再后来没人敢打哥哥姐姐,大哥二哥倒常
打了别人,于是又有家长们哭哭啼啼来告状,气得妈妈天天骂大哥二哥,让他们面
壁一站就是半天。最后一气之下,送大哥大姐去东北参了军。人们一看政委家这样
做了,也纷纷送自己的孩子参军,省得闲在家中惹是生非。
哥哥当了通讯兵,管拍电报;姐姐当了卫生兵,在部队的医院里。寄回的照片
让二虎三虎心里痒痒,也吵着要去当兵。妈妈说让大哥大姐当兵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要不是停课闹革命,谁愿意让他们受这苦?他们应该上大学,上妈妈上过的北京大
学。一个国家不能总这样乱下去。
妈妈的话果然不错。不久就开始两派大联合了,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
作、促战备”。美帝苏修日夜磨刀妄想来侵犯,我们自个儿再乱下去还不是让帝修
反钻空子来吃我们?三虎记得那些日子天上飞机轰轰地过着撒传单,号召人们回班
上去工作,回学校上学,说这是毛主席说的。紧接着又说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全国
全成立革命委员会了,满世界敲锣打鼓游行。爸爸的队伍里,不少人都成了城里革
委会的主任,兵们也跟着官们进各个单位当军宣队,宣传毛泽东思想。爸爸是这个
城市里革命委员会的主任,还是省里头的什么常委。反正是再也不打仗了,三虎可
以跟哥哥上街玩了。
这二年没出院子,一出来才发现街上变了样,二虎三虎发现了墙上一片片筛子
似的枪眼儿,满街的垃圾,满楼满墙的红红绿绿大标语,飘飘舞舞的大字报半半拉
拉粘在墙上,很新鲜也很好看。广大革命群众们正在“大搞革命卫生”,一车一车
地运垃圾,捡破烂的人们穿着比破烂还破烂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往麻袋里装撕下来的
大字报。那几年下来,大字报一层盖一层糊了老厚,撕了一层又一层,层出不穷。
二哥突然认出了拾破烂的穷孩子中有两个是他班上的同学,就帮他们一起撕大字报,
玩得十分开心。三虎也跟着撕,有时撕好了,一下就是半面墙那么大一块,厚厚的,
吓得三虎直躲,以为是墙倒下来了。孩子们说这些纸卖废品站二分钱一斤呢。上头
全是干糨子,特衬分量,一天弄几十斤去卖,能卖好几毛钱呢。三虎不知道好几毛
能干什么用,觉得好几毛肯定能买好些东西。一个孩子说,西红柿三分钱一斤,西
瓜五分钱一斤,他们捡废纸一天能捡一个大西瓜,能捡一大筐西红柿,一个月也吃
不完。大家特别高兴,说这运动接着闹就好了,停了怪没意思的。一停,就听不见
打枪了,人们不玩命上街贴大字报,就捡不着废纸,买不上大西瓜吃了。那天三虎
十分开心,跟着大孩子们一条街一条街地跑,一墙一墙地撕大字报,装上车往废品
站推。他走不动了,大孩子们就让他坐废纸堆上推着他走,一走一晃,太阳一晒,
他就在废纸上睡着了,这个城市比北京好玩多了。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他被弄醒了,
发现爸爸的警卫员们正把他往小汽车里抱,妈妈坐在小车里泪流满面地骂着二虎,
说找了他们一天了,以为丢了。小伙伴们这才知道二虎家是这么大的官,有小汽车
坐,全吓跑了。
三虎九岁那年才上小学一年级。他那个班是军人子弟班,别人的父母全是他爸
的下级,但三虎人老实,从来不打别人骂别人,老师就在全班表扬他,说他是首长
的儿子但从不骄傲,长大了一定是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三虎很爱听红军的故事,
要学红军艰苦奋斗,还要妈妈把自己破了的衣服补补穿上,很神气。却不知道有一
天在全校大会上校革委会主任点名表扬了他,还牵着他的手到主席台上去,问他为
什么要艰苦朴素。三虎很自然地说:“全世界还有许多劳动人民在受苦,我们过上
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们。我们节约一分钱一寸布,都是为了支援世界人民打美帝
苏修。”其实这是大哥写信来鼓励他的话,大哥年年是部队的“五好战士”,艰苦
朴素的“节约标兵”。他回家来探亲总带回大奖状来。三虎一番话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