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地址进了大院儿,里面全是一模一样的小楼儿,结果走错了门儿,进了另一家。
老人家特热情,听说她是向导出版社的,就拿出自己的传记,还没写完。接着介绍
说这一院子的老干部都写传记呢。顺便叫来秘书,说干脆给向导张罗十本传记,出
个系列。系统内征订一下,怎么也能卖出五六万套去。
柏菊算是给向导社立了大功,五六万套,一套十本,就是五六十万册的印数。
向导社这几年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全社上下欣喜若狂,年底奖金全指着这套书
了。社里马上开会,组织一个会战指挥部,全力以赴,编印发一条龙作战,多快好
省地推出这书。再上人民大会堂弄个首发式,电视台一播,就齐了。柏菊兴奋得嘴
角白沫泛滥,跃进忙用手帮她揩去。柏菊说这次非很吃一口不可,反正是公费买书,
无所谓价钱贵,社里准备把定价定在新闻出版署规定的最高浮动价上,一锤子买卖,
吃撑死拉倒。作为有功之臣,又是责任编辑,柏菊估计自己可以提成七八千块。
“你说我还俗不俗?还是不是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捂着半边扭伤的胖腰,
飞起媚眼儿。
把孩子扔出去后,两口子请了几天假,把屋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铺上化纤地
毯,清清爽爽地过了起来。滕柏菊也喝上了减肥茶,练起了健美操,还烫了头发,
这小屋呈现出一派新气象。从此柏菊不再用几个大锅占火眼儿。买了几本菜谱,高
高雅雅地学做起西餐来,决心彻底改变自己的形象。
另一方面,高跃进也开始为工作想新招儿。明知自己写不出文章也没有柏菊的
本事组赚钱的书稿,辛辛苦苦坐在办公室改别人的错字又挣不到钱,就决心去搞发
行推销。柏菊出主意,跃进收集资料,东拼西凑,东剪西抄,很快凑了三百六十篇
女子美容要诀,决定就此编一本《女子美容三百六十五天》台历。选题报到社里,
头儿认为不错,但要保证上来印数。跃进便自告奋勇,要坐上火车从北京出发顺京
广线南下,再从福建北上津浦线,一站一站地下车,不放过任何一个城市和县城,
一家家新华书店跑下去,就不信上不来五万印数。跃进的想法很简单,他必须想法
子挣点钱来压滕相菊一头,不能总让滕柏菊养着。柏菊很为他高兴,坚决支持他。
只是很担心,那么一站一站挤慢车,像红卫兵大串连似的,折腾两个月回来,人还
不得颠死?跃进拍着皮包骨的胸脯说:“我也是大丈夫,不能总让人看不起。再说
了,天天泡家里,上夜班不是也不轻松?”柏菊羞红了脸打他一拳说:“我就担心
你这一点。南边儿娼妓多,别把命给丢在她们身上。要死了倒好,别死不了弄一身
脏病回来。”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小保姆样的孩子。她把一个大红信封递过来说:
“俊英姐姐要结婚了,明儿请你们过去哩。”
“你是?”
“我是俊英同村的,她请我来当保姆的。”
“嚯,俊英都使上保姆了。”柏菊醋醋地说。“好,我倒要去看看那个傻新郎,
嘻。”
小女孩儿纠正说:“俺家大哥可不傻,人可好了。”
“是好,”柏菊说,“哪个傻子不好?一笑一嘴哈拉子。”
“大嫂你错了,”保姆说,“俺家大哥的病说好就好了。我刚来那天他还神神
经经的,过了不几天就一下子好了。谁也弄不清楚怎么好的。什么药也没吃。”
“真的!”
“真的。明天你去看看。”
“俊英真是个妖精。”柏菊说。
第二天去了,果然让滕柏菊大吃一惊。先不说俊英时髦高雅的打扮,绝对是个
漂亮的大家闺秀,只说那新郎官之神经正常,着实让人吃不透。两个老人眼里泪花
不住地闪,不停地说俊英是颗大福星,居然治好了儿子的痴病。那白白净净的儿子,
神情大变,一身西装,俨然一个大知识分子模样。痴了这么些年,无忧无虑,倒像
冬眠了二十几年,醒来依旧年轻,脸上连皱纹都不见几根,与俊英并肩一站,显得
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就是说话显得像外星来人,不住地说:“昏睡这些年,这世
界变化可真大,连街名儿都叫不上。叔叔大爷们也不认识了,真对不起。你们就当
我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算了。”大家纷纷祝贺他恢复了正常,并说:“你昏睡这
些年算值了,那是最不堪回首的十几年。现在国家开始变好了,你也醒了过好日子
了,你小子大福啊。”
珠光宝气的俊英指使着保姆干这干那,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真像个大家小姐,
几个月的北京生活,让她脱胎换了骨,口音全改,比滕柏菊强多了。忙了好一阵子
才有工夫闲下来跟滕柏菊说几句话,那口气,早已是高高在上了。
“嫂子,我是打心里感谢你哟。在你家那几个月没白呆,看电视长知识,听你
们这些编辑说话也长见识,才觉得我这二十年算白活了。我是没想到投奔这家人能
大福大贵,谁知道老天有眼,让我男人的病好了。这日子算有奔头儿了。”
柏菊仍然不屑一顾:“他都四十了,刚醒过来,没文化,没技能,能干什么?”
俊英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们有这四间一套的大房子住,老两口儿总能留
下几万块。再不行,我们开小饭馆儿开小卖部去。我才二十出头儿,学什么学不会?
俩人一起学,一起干,日子总会有盼头儿。他人正常了,比什么都好。”说着环视
一下房子,喃喃道:“在北京,有个好住处儿比啥都难呀!”说得柏菊心里无比酸
苦,只觉自己比俊英又低了一头。
“你用了啥法子让个痴子变了?”柏菊追问。
“啥法子?不怕嫂子看不起,我直说了吧。”俊英不以为然地说:“我一个乡
下女子还会什么?还不是跟嫂子哥哥学的?”
“跟我们学?”柏菊惊笑道。
“啊!”俊英说,“开始我当是闹耗子,后来才明白是咋回事。我看哥嫂干这
个顶高兴,就想让这痴呆子也高兴高兴,我也高兴高兴。他就那么一回就好了,什
么都明白了。”
柏菊听之羞臊难当,无地自容。
这时俊英的男人文质彬彬地过来见哥哥嫂子,神情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大哥大嫂是有文化的人,以后要多向你们学习。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想起了
当年的事儿,跟昨天一模一样。我得赶快补文化,把字儿都拣起来,写书,把那些
事儿全写出来。”
“我帮他抄稿子。现在我会的字儿比他还多。”俊英幸福地说,随后拖着婚纱
袅袅地走了,新郎紧随其后。
“他们也想吃文化饭哩!”柏菊悻悻地说。
“说不准啊,”跃进说,“这年头能写个报告文学的人越来越多,作家一伙子
一伙子的,好像是人就能写本书出来。这个呆子说不定能写一本畅销书来。你想想,
他当红卫兵头头儿,跟中央里头的人都有交往,那些个事儿写出来肯定卖得动,现
在兴这个。要我说,咱不能远了俊英,得跟他们套近乎,说不定能把那呆子写的书
骗到手,能弄个大印数,你也提一笔成儿。”
“呸,”柏菊不服气,“我指望他的书提成儿?‘向导’不会出这类揭黑幕的
书。”
“不信拉倒。”跃进说,“你把稿子拿到手,拿给别家出去,人家还不给你一
笔组稿费?照样赚钱!我们室里的小青年儿现在都干这个,还替人家把错字儿改好,
再拿一笔编辑费。全‘向导’的人都在于吃里扒外的事儿,就你我还在替它卖命。”
柏菊觉得跃进言之有理,这笔钱不拿白不拿,就怂恿跃进去套近乎,“毕竟你
是她哥,怎么着也算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八杆子打不着。”
跃进就猛喝下一口酒,勇敢地起身向新郎新娘敬酒去了。
滕柏菊信心十倍地远眺着丈夫,很有希望地暗笑不尽。
一会儿跃进春风满面地回来说那呆子听了他的话很感动,表示“写一点儿让哥
哥嫂子看一点”。
“说不定咱就吃上他了!”柏菊兴奋地说,“我拿这稿子去炒高价儿,哪家劳
务费开得高我就给哪家。到了儿这呆子还得感谢我。”
“就是,吃上他了!”随之两人对笑一阵子。
第八章 改革,分房,卷铺盖
为此冒守财真恨不得来场战争或地震什么的,大乱才能达到大治,开始新的一
轮利益均摊。在大混乱的时候,就没人给你排座次,什么你有没有北京口,父母是
什么官,谁管那个?谁有本事谁上,比如大家都挨饿时,谁有本事弄来粮食谁就占
粮为王,要不怎么叫乱世出英雄呢。
一转眼就是深秋。长安大街上流金溢彩地滚动着落叶。秋风飒飒一阵子,又有
金黄火红的树叶萧萧飘起,铺天盖地,恰似春天的缤纷落英。
瓦蓝瓦蓝的天,脆生生的爱人儿,真个是秋高气爽。
这长安街旁的小胡同里,秋色则比长安街上更浓郁。狭窄的街巷,夹在两趟子
大树之间,人就踩着趟着落叶走路,头上就啪啪散落着片片彩色的叶子。清洁工这
时是清扫不过来的,眼见着街角上就堆起了小山似的花花绿绿落叶。
移民楼迎来了一个平平常常的秋天,依旧在淅淅沥沥的落叶拍打下散发着酸甜
油烟厕所杂味。人们进进出出,来去匆匆奔着生活,似乎没人去捡一片枫叶。捡叶
子的准是闲人。
沙新头顶着落叶回来,只觉得那叶子十分沉重地打在头上。站在楼前,透过纷
纷落叶看这座厮守了六七年的脏楼,想到要离它而去,心里不禁怅然。自己是以这
个楼为大本营度过了青春中最宝贵的一段年华,24岁到30岁,一个男人金子般的一
段日子,恍恍惚惚,实实在在,有滋有味地在这里度过。厮混其中时毫无岁月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