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穷。最吓人的是老朱的老婆,第一榜名单上没老朱,她就提着“敌敌畏”瓶子闯
入社长屋里,以死相逼。社长说老朱自己条件不够,话没讲完,那女人已仰脖灌毒
药,并把瓶子往社长嘴里塞,号称同归于尽。社长立即签字同意,随后喊人送她进
医院涮肠。那女人拼命抗争,说没喝,瓶里是水,“敌敌畏”洒身上吓人的。社长
不听,医生也不睬,强行涮肠。这之后,领导根本没心思管出书,全部夜以继日地
忙于应付这批人了。
这中间总会出间谍之类的人。领导们开分房会全都是起了誓的:以党性担保,
不泄露分房方案。张大壮大手一挥:“什么党性不党性的,咱是大老粗儿,不说这
文词儿。总之,谁他妈把方案露出去,谁不是人,是这个。”顺手做王八状。“对,
是这个”。全体伸手做王八状,代替了誓辞。可方案还是被什么甘做王八的人露了
出去,资料室的人甚至复印了数十份方案公布于众,上面是平面图,每个房间里填
着一个人的名字。人们都说资料室和医务室是情报室,什么谁谁入党提干出国分房,
举凡有利可图的事儿,领导上午做了决定,中午就能在这两个地方听到十分准确的
消息。几个老娘们儿往那儿一坐,织着毛衣钩着花边儿就全有了,没有她们不知道
的秘密。
这方案一出来就引起未分上房的人们强烈抗议。开始了对社领导的又一番进攻。
头儿们顶不住,就全体坐飞机去海南岛“考察”了。
最倒霉的是移民楼这批人。方案中写明,除了浙义理这个副处级给分了一个底
层的两居室以外,科级(包括科级)以下的人仍原地不动。人们一想也是,这次一
个出版社孙猴儿似的一下变成九个,每个社都是处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任什
么的又添数个,下面自然要分化出无数个科级单位,牛毛一样的科级们太多了,而
房子只有那么二十几套,又碰上老干部离退休,只能先牺牲年轻人了。官太多了,
官价就下浮几十个百分点。
移民楼的人仗着年轻,还可以熬下去。但他们害怕的是再以后就实行住房制度
改革了,不能像现在这样白分房子。据说南方住房开始商品化,分一套房子,住户
要交万把块;要买房就得二十来万块。一算,妈呀,一万块可不是个小数,存好几
年呢。二十万,工作到死也凑不齐。这次分房意味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末班车,挤
不上去,就成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吃亏。
于是移民楼的人,除了义理以外,纷纷激情满怀地在厨房里商量对策,怎么采
取集体行动目标一致言行一致万众一心地对付社领导,同时谴责浙义理是既得利益
者,是人民公敌。
骂归骂,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代表全楼人去找领导,只是各自为战,自己代表自
己私下去找。一个个早出晚归,各显其能,心照不宣地活动着。惟一的众矢之的是
浙义理,人人骂他“不是个东西”。滕柏菊骂浙义理骂得最公开,甚至当着他的面
说:“人啊,真是一阔脸儿就变。你也好意思一个人逃脱苦海把我们扔下啊。”
浙义理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我能说什么?给移民楼每人分一套房子?社会主
义并不意味着平均主义大锅饭,还是要讲个贡献大小,讲个差别的。否则就没人拼
命工作了。现在不是开始讲竞争了?有的人就爱干这个,自己不得意了就扮演为民
请命的角色。别忘了,上次全楼闹肝炎,胡义想弄一份签名书竟没人在上头签字。
你那会儿怎么表现的?你去带头打了乙肝疫苗!所以你们现在仍然是群龙无首,各
自为自个儿暗中求情去吧,谁有本事谁杀出移民楼去。”
滕柏菊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地说:“我希望这楼烧着算了,一着火就全
没房住了,准先紧着咱们分。”
这话梁三虎爱听,插嘴说:“对,放把火。烧了它。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来去无牵挂,连彩电都不趁,烧呗。”
“那可不成,”柏菊说,“把你烧死了,你那一拨儿一拨儿的情妇还不哭死。”
终于,火没烧起来,但移民楼的人民却真因祸得福,拣了一个大便宜,坐上了
最后一班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车,人人逃脱了苦海,住进了单元楼房。
这便宜拣得实在容易,也大大出乎意料。
就在全社的离退休老“向导”们喜气洋洋准备搬新房时,一个噩耗从天而降:
这房暂时分不成了。社头儿们辛辛苦苦折腾出来的分房方案从此泡汤。
原来这座移民楼产权不属于“向导”出版社,而是属于它的上级国家某部。几
十年来,“向导”作为宣传机构,全部的盈利均上交部里,由部里分配办公楼和住
房。“向导”社五十年代向部里借下这座楼作集体宿舍,就一直占着,一批一批的
干部流水般地在这里住,又从这里中转进正式住房。已经经历了几代人了。但没人
想到这是向人借的房子。一晃到了九十年代,人们突然有了商品意识,部里想起了
这座离长安大街几尺之遥的楼颇有商业价值,打算在此开辟个第三产业什么的。最
实际的就是办个中档旅馆。现如今在北京办旅店的,要么是金碧辉煌的一流儿大饭
店,令百姓望而却步,掏不起美元也甩不起人民币住那高档地方;而在火车站举着
牌子拉客的店多是些类似大车店的地方,住进去颇失优雅。最缺的就是四五十块一
宿的单间儿旅店。部里打算收回移民楼,把每个单间改装为单元房,配上煤气设备,
开办一个国内独一无二的中档自助家庭式旅馆,让旅客在此可以独自起伙做饭。人
们相信,这样物美价廉的旅店,定能吸引一些常住户,一些外地的公司什么的肯定
乐意在此包房设点。部里听说出版社刚从一栋楼中买下了三个单元,正好利用这个
机会收回移民楼。
搬迁通知下来,领导们慌了手脚:新房已分定,这批移民们往哪里安插?惟一
办法是停止分房,把移民们塞入新楼。
几经交涉和抗议都白费,部里一纸公文下来,出版社必须限期交房。出版社虽
说经济上独立核算了,但它毕竟是下级,哪敢不服从上级的?立即就服从命令听指
挥,答应如期搬空交回移民楼。
离退休老“向导”们最后一把儿没捞着,便宜让移民们拣了。消息从资料室传
出,全体楼民举楼欢庆这终生难遇的大好机会。这意味着他们捞准了这最后一把儿,
以后不用掏腰包买房了。移民们那天做饭,不知谁带头唱起震耳的《东方红》。
滕柏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鼓动,在厨房里不住地号召:“咱们这回可是千载难
逢,一次失策,后悔一辈子。既然这大便宜让咱捞着了,那咱就狠捞一把。不给两
间一套咱不动窝儿。”
大家纷纷赞成,一定要两间一套,否则就赖住不走,让社里还不成房子,部里
就会施加压力,要他们好看儿。
移民楼的人几乎是众志成城,团结一心要大捞一把,几天内热热闹闹谈着新居
的装饰,是贴墙纸还是刷涂料,是铺地板革,还是镶地板砖,厨厕要不要镶瓷砖铺
马塞克,装不装暖气罩,装不装窗帘盒,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终于要告别这个臭
气冲天的破楼,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北京人了,三十大几就要混出个正经人样儿来,
真叫人打心眼儿往外喜。不禁唱起《打土豪,分田地》。
这种不良的居心早被社领导洞察,那点小小的阴谋怎能顺利得逞?大权在领导
手中,你七十二变也跳不出他的手心。除了移民们,全社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眼
看着他们占这大便宜。房管处的人信心十足地说:“等我们的政策一出台,就全瓦
解了他们。看他们哪个顶得住。”
几天后新政策出台:移民们全部迁入新楼。除浙义理得一个两居室,其余的人
全部两家合住一个单元,有孩子的家住大间,没孩子的住小间;单身者三人住一大
间,二人住一小问。
原以为移民们会拒不搬迁,把着楼提条件的。却不成想,政策头一天出台,当
天晚上分到大间的人就连夜收拾行装,打包打捆儿,兴奋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
社里派来五辆小卡车,这些人就争先恐后地连人带东西一次性落花流水搬清了。社
里有规定,只派一天车,以后拖延者一律不派车,搬迁费用自理。
几家有孩子的一走,单身汉们也一走,就剩下几户没孩子但不甘去挤小间住的
了。他们还候着不动,想混个大价儿出来。这里顶惨的是冒守财。他老婆几乎要生
了, 预产期还有一周, 但按规定不能算有孩子。他气得半死,打遍全社也没用。
“没生出来就不是人!”几乎是众口一声。冒守财打算就此再泡一个星期,老婆一
生,他就够上住大间了。这点小心眼儿立即被广大群众雪亮的眼睛识破,纷纷在领
导那里指责他卑鄙无耻。领导让大家放心:大间早已分完了。他生出孩子照样住小
问。这才熄了群众们的怒火。移民们就这样秋风扫落叶地被迅速瓦解,骂骂咧咧地
搬了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冒守财。他真想不通,这些人竟让一根骨头全逗引走了?
为什么每次想众志成城地干点什么都干不成?他恨这些人太实际,太贪小利。可想
想自己的表现也就不骂了。他每次不也是见事儿就躲,生怕让领导认为自己混同于
俗众而误了仕途?现如今自已被抛到这个位置上,没人与他并肩战斗,他也不怨谁,
只有直面现实,当一次孤胆英雄了。他忽然有点明白,单靠自己老老实实勤勤恳恳
躲躲闪闪唯唯诺诺巴巴结结是当不上官的,老实听话一辈子不如耍它几个手腕,哪
怕拙劣一点也没关系,想干什么就不能怕丢面子。浙义理不就是恬不知耻地要党票、
要官当?尽管丢了大脸,但最终还是当上了,大房子也住上了。冒守财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