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关上门,小雷靠在门上,喃喃着:“还真缠上我了,我怎么堕落成这种庸俗女
人了!”
“Father, forgive、them;for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父啊。宽
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胡义用一串英文表示感慨。
“11正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小雷说着拿出马尔库塞的一本书翻开,铺
上纸接着译。
胡义改他译的赫胥黎散文。可总定不下心来。转身问小雷:“我说,你今天怎
么那么一副洋奴相?”
小雷笑道:“对这些人,你不这样他就看不起你。”
“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台湾的阔叔叔,还要我去当经理?”
“只能拿这个气他们。不能让他们以为咱们日子艰难。这些不开眼的人,就吃
这一套。”
“你这个有台湾叔叔做后盾的,告诉我,咱家还有多少钱?”
“嗯,最多两千吧。这套沙发就花了八千块呢,那套古典名曲镭盘花了一千五
百美元,全花完了。让你摆阔架子,现在从零开始挣吧。”
“我说,要不咱们出国去它几年,连上学带打工,先挣足了再说。”
“你动摇了?我反正不去。德国人其实无比kitsch,庸俗透了。我认识一个从
东德跑到西德去的教授,他说他不理解中国人干嘛跑德国干苦力。我非常非常生气,
问他:你不是也奔西德来了吗?还不是想过好日子?他竟说:我们是欧洲人啊,连
东德人都看不起咱们,西德人不定什么样。”
“其实看看昆德拉的作品就明白了,人,哪儿的人都一样,kitsch。折腾什么
呀。‘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不这么想。我就愿意看别人折腾。其实就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世界才有意义。人才不流动就会变成蠢材。”
“你就希望别人流来流去把世界折腾好了你沾光。”
“这也要靠本事。搞文化,就是这么回事。不能让艺术家整天为基本生活发愁。
不能让他们卷入党派利益和政治斗争。他们要求不高,不想什么大饭店豪华别墅,
只要过中等生活就行。养不起艺术家的社会是个异化的社会。”
“你们家快异化了,就剩两千块了,太太,明天不许再买十块三两的小笼包子,
下厨房油里烟里炒西红柿去吧。”
“那就买十块一斤的好了。夏天过了再去厨房,简直是个蒸气浴室。”
“要是实在离开中国难受,没钱也难受,就去深圳吧。吕峰都在那儿当经理了。”
“你省省吧。你有吕峰那股闯天下的劲头?去特区还不如去美国算了。特区根
本现在顾不上出版什么散文和马尔库塞。”
“也是,只能在内地搞点文化了,可这个穷样子又让人不甘心。”
“那是你们出版社太不行。为什么有的出版社能那么红火?一个个编辑出来像
土财主似的。‘向导’比人家少了胳膊少了腿了?”
“管文化的人里混子多还吃大头。”
“那些混子受不住穷会自动退出的。”
“我担心咱们也属于混子之类。”
“那就自然淘汰好了。反正一天不淘汰,我就干一天。反正我有正当的职业,
怕什么。”
“就是,我担心的是那么些专业作家之类。人家西方的专业作家是真的靠写作
为生,写不出,就受穷。咱们的专业作家可好,写出来好作品是自己的功劳,写不
出国家养着,有吃有喝有房住,写些个没人看的高调子文章。”
“关键是有你们‘向导出版社’这样的地方出这样的书,还求着人家写呢。写
完出了书就得化纸浆。如此浪费,能不穷么?那本《什么样的青春和爱情最美好》,
也叫书?跟五十年代一个调,哪个青年要看?”
“那种书团支部买了发大伙儿!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我就得吃‘向导’的这种
大锅饭,没它养着,我连这间房子还没得住呢。”
“纯粹是怪圈。这样低效率地在怪圈里转,何时能转出来?”
“反正我们头头不怕,他们只要不出错儿不受上级批评,就保住了乌纱帽,房
子住得很宽敞,政治待遇也不低就行了。”
“你还当你沾了‘向导’的光?人家头儿怎么活着,你们这些人怎么活着?就
为保他们的乌纱帽在这种楼里混日子?”
“你废话。你不是也跟着住这里?”
“我是说打破大锅饭你们会过得更好。最起码不这么拿人不当人。就他们自己
是人啊?为什么不替你们的境遇想想?”
“这些事你我都管不了的。”
“你一个大研究生,为什么不去争个官当当,也好改变一下‘向导’的面貌。”
“你倒会说。官场是我的强项么?谁来替我译小说散文?为争当个主任,人都
要累死的,那种战斗我一场也打不赢。因为现在的官是铁饭碗,干不好房子照样住
三四间,电话照样不动,换个地方还是官。如果把社长总编的房子变成临时的,干
不好让他住筒子楼来,我就去当。他们干不干?这么些年了,要改那么容易呀?怪
不得有人当上了社长主任就不干了,住上了高级房子又不费心血,那多好。”
“你们社真是烂透了。”
“所以呀,我建议自由组合编辑室,公开选举各室的头头,选下去的凭本事吃
饭。”
“大书呆子一个!这可能吗?”
“我没别的办法,要不,就把财产平分,一人分几万块,自由合股办社。”
“你这种人,老天真,就配住筒子楼!写你的吧。”
让老婆怜悯地嗔怪一番,胡义再也译不出一个字。赫胥黎那篇At sea,语言委
实优美,仅这题目就让他苦思冥想好一阵子。一会儿写成《在茫茫海上》,一会儿
写成《茫然困惑》,一会儿又写成《瞠目愕然》。这是个英文的双关语,译成中文
怎么也难再现原文的神韵,怎么译怎么觉得庸俗无比。又干脆译成《海上的困惑》,
让这两个意思在中文里合二而一,可又觉不妥,中国话“在海上”压根儿没有“困
惑”的感觉。想想自己献身的翻译事业真是有苦难言的差事。人们都以为你学了英
文, 译成中国话还不玩似的? 好像天天在玩一把稿费似的。哪知为一个字有时得
“在海上”半天才行,有时就是“在海上”一辈子也只能凑合了事,在下面做个脚
注算了。今天老婆这样恨铁不成钢地挖苦鞭策一通儿,更让他“在海上”起来。唉,
男人就不该弄什么文学,弄上了就得弄出名堂来再找老婆,否则你就只能让她当成
个可爱的废物,扔了可惜,揣着难受。一气之下,上长安街散步去。
他真说不清混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出国?
当年他住东城的集体宿舍,小雷住西郊石景山的集体宿舍,中间隔着一个几十
里地的“厅”,号称“两室一厅”的副处级住房。一周小雷来一趟,吕峰到周六就
到别人屋里去支行军床。星期天一早不管昨夜多累也不好睡懒觉,七点不到就起床
穿戴好,终日打哈欠。
最讨厌吕峰半夜想起看什么书来敲门,赶上他们正行至半途,只好敢怒不敢言
去开门。吕峰在门外说出书名在第几层架子上,胡义手忙脚乱去翻。实在狼狈不堪,
吕峰总是像做错了事红着脸八个对不起。周末打扰了吕峰,星期天就不能再赖在屋
里不走,便拖着疲倦的身子强打精神去逛商店,找个馆子撮一顿儿。几年下来,一
分钱没攒下,全扔进馆子里了,什么美尼姆斯、三宝乐、人人、新疆,全吃个遍,
从快餐炸鸡到一小碗一小碗的四川汤,到法式俄式大菜样样吃过去。逛公园,像小
孩子一样玩游乐场,电子滑车疯了似的坐。逛累了就钻公园树林子里光天化日之下
呼呼大睡,跟那些外地人逛北京的惨样儿一丝不差。
冬天没地方去睡,就想起了地铁,那是个温暖如春的好地方。吮吮当当像摇篮
睡着更香甜。就坐那种环行线地铁,永不停车地转,想睡多久睡多久,一张票管一
天,只要不出地铁就行。夏天在里面占了座位睡更舒服,凉爽极了。尤其在午后那
几个小时里,地铁里几乎没什么人,都可以放平身子躺着睡。有时连睡几圈,懵懵
懂懂中被地铁服务员从椅子上拉起,说是到积水潭站了,车要进库检修了,这才下
车。如果没睡够就等下一趟车来,进去再睡。原以为这是他们自己发明的专利,很
为此得意。可那天才发现无独有偶。
从前门站密不透风的人肉堆中钻入车厢中另一堆人肉之中,那些个老老少少大
铺盖卷把他和小雷死死顶在门口动弹不得,一车厢的酸臭汗味,铺盖卷上露着黑汗
淋漓目光滞钝含辛茹苦的脸,大包小裹中散发出霉腥味。小雷抱怨胡义就不该在这
一站上车。前门站是最挤的一站,北京站火车上刚卸下一批人货上了地铁,前门站
又挤上一批购买北京的人和大包小裹。应该从建国门提前上,赶在蜂拥的人货们之
前占了座位,然后闭上眼视而不见睡下去。许多人为了有个座位,都是先从北京站
退坐一站到建国门下来,再换车往回坐,等大批人在北京站下车时趁机在车内抢个
座位。那些个在北京站上车的人就得不要命地往里挤,挤进来才发现空座位早让里
面的人调剂了。胡义倒不以为然,热汗汤汤地拥住小雷,看着她热红了的小汗脸不
住地嘿嘿笑,不时响响地在小雷脸上叭咂一下,招得半车厢的人半睁着的眼刹那间
圆滚滚地光芒四射。胡义笑道:“你看,我找到了庞德那句诗的感觉了——人群中
一张张幽灵似的面孔/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天知道现在的人怎么那么
爱旅游。酷暑三伏天带着放了假的孩子出来开阔视野,这是生活富裕了的象征。整
个车厢中各种方言的谈笑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