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李瑁低下头,稍微过了一些时,惴然问:
“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会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环,你自己……”寿王到此时才问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会有什么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两日内,我会被迎入宫吧!阿瑁,我不在乎……”
他无言,看着昔日的妻子,他发现,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却有憔悴的自伤,于是,在相对无言中,他发出感慨的叹息。
杨玉环渐渐地定下来,看昔日的丈夫——寿王殿下已失去了当年明朗的风韵,寿王殿下也失去青春的轩昂。她想,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约不会很安宁吧?于是,她慰问道:
“阿瑁,我常常想念着从前的日子——”她说出这样一句,又自觉不应该,于是,转口问:“这些年,你怎样?身体可好?新王妃,还有来馨……”
李瑁的泪水淌了下来,他的手扳着车窗,无力再出声回答,只能点点头。
她看着流泪的故夫,一样有着伤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泪,低声说:
“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从前了,也不要再谋什么了,但愿你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明白,我想,我不会再幻想……”他拭去泪水,低声再说:“这回事件,使我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来,为他们自己,不是为我!”
这是一位皇子对权力的彻悟。杨贵妃喟叹,伸出手,按在扳着窗棂的寿王的手上,寿王栗动着,眼皮垂下来,而杨玉环一时骀放,很快收敛了,她缩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妇默默地相对着——
时间在默默相对中徐徐过,好像一条蚯蚓蜿蜒而过。而车厢中的贵妃,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
此时,杨怡徐徐地走过来,她没有看,但说:
“请殿下回驾——公主要上车了!”
寿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环——”
车上的贵妃尚未回答,而杨怡及时说:
“长安城宵禁时间已不远——”
“哗,玉环,珍重……”寿王哑呼着,身体有如石像,离不开车边。
至于杨玉环,此时已以双手掩面。
内侍张永轻轻地过来,扶了寿王回走,车上的她自觉得知一个人在离去,又有人在上车,她吐出一声:“珍重!”抬眼相看!
寿王正进门,回过头来,门内的人与车中的人,泪眼相对,在相看中,车动了,车帷被放下了,门也掩上了。
在寿王府的正门前,当车子停下时,侍女扶着太华公主,在寿王妃相送中下阶,登车,躲在车上的人没有让寿王妃看到。
于是,马车离开了入苑坊——
在车中,杨怡指点太华公主,今夜住在杨铦家,不必回去。
太华公主的身体不住地抖颤着,虽然已平安地离开了寿王宅,但她依然担心着,她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访问会被人所注意,也会有后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说什么了。
杨贵妃在紊乱中,宫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却旧情,但在见了一次之后,往事却回来了,她想到新婚时的欢乐,那和宫廷中的不同啊!
杨铦府中没有人知道贵妃曾经私出——这是由于杨怡安排得巧妙。贵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
太华公主,作为突来的访客,被召入内室和贵妃相见,杨怡在旁边相伴,不久,她们就退出来,由杨怡去叮嘱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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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五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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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之后的杨玉环,勉强支持着和太华公主讲了一些话,等她们退出之后,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尘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声传出户外——
在她的哭声中,天街的鼓声响起了,那表示长安城一天的结束,那表示长安的夜将临,长安传统,每天都有宵禁,鼓声,表示宵禁的开始。
她听到鼓声,然而,她依然在哭。
听到杨贵妃哭声的太华公主,欲入内劝慰,但被杨怡阻止,她以为,此时,应该让贵妃哭一个畅快。太华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杨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两名侍女伴着哭泣中的杨贵妃,她们曾经劝过,但是,劝不止,贵妃的哭渐渐地由有声到无声,在无声之泣时,两名侍女也为之流泪了。
晚饭的时间到了,杨怡探问了一下内室的情形,主张暂时不必请贵妃进食。
“贵妃在中午时好像也没有吃什么——”杨铦有些忧郁,“皇上赐食来,贵妃没有动!”
“不妨事,即使饿两天,也不会把贵妃饿死的!”杨怡佻巧地说,“她比我还胖哩,我们先吃饭吧!”
虽然如此说,杨铦和太华公主还是主张再等一些时,这样挨过了有一刻工夫,太华公主入室看了贵妃,再出来,他们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饭。
饭后,杨怡亲自捧了一盅汤和两色菜入室,此时,贵妃坐在灯下,哭泣虽然停止了,但在发怔。
“玉环,吃一些再说,为什么要哭那样久!”杨怡把食物放好,喟叹着,但又浅笑而问。
“我们做夫妻的时间更久啊!”杨贵妃低着头回答。
“好了,不讲这些吧,总是我最倒霉,没多久就做了小寡妇。玉环,你比我多情!”
她没有再说,端起羹,饮了几口汤,再用筷子夹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细嚼,似乎在思索着。
杨怡凝看着出神的贵妃,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在宫中,张韬光复命时,皇帝还在睡——自然,没有人敢于在这样的时候去惊动皇帝。
张韬光等候着,另一名内侍则把经过去报告高力士。
当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时,天街的宵禁鼓声隐隐传入了南门,皇帝似乎蒙蒙的,他看到宫中已上灯,恍惚地问了时间,伸舒肢体,缓缓而起,在室内踱步。
于是,侍女报告:张韬光复命候召。
张韬光进入,肩上有幅黄绢,承托着贵妃的一绺发,他先报告见贵妃的经过,再呈贵妃的上书和头发。
“啊——她——”李隆基看完杨玉环的上书,捏着头发,心情在非常慌张和震动中。他一时气愤而逐出玉环,如今,看了上书,不曾细察,失声急问:“她有死志吗?她剪下头发,她,她要怎样?”
“陛下,贵妃哀伤甚,臣奴不知底里……”张韬光避开正面答复,由于情况欠明白,他不敢随便发言。
“哦,她,她还说了什么?”李隆基又急问。
“贵妃命臣奴今后好好侍奉皇上!”
“啊!这人——胡涂,剪头发,何用如此!”皇帝如自语,但他又很快发觉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挥手,“好,我知道了!”
当张韬光退出后,皇帝又看了杨玉环的上书,再抚弄着那一绺头发,慌乱似乎在加深着,他无法再耐,传命召高力士。此时,他担心杨玉环会自寻短见!他以为,阻止事态的恶化,只有由高力士出面。
在等待高力士的时间中,李隆基不能自静,拿着杨玉环的头发和上书,向外走,到外起居间,内监门侍报告:晚餐已具。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促迫地问高力士在何处?幸而,外面及时传报高力士到了。
业已知情的高力士静听皇帝述说经过,正经地说:
“贵妃恃宠骄悖,如今深悔,陛下似宜衡情减敕!”
“这不是问题,”李隆基一挥手,焦躁地说,“看她上书的口气,哦,又剪了头发,那表示她死志,唉,此事本来没什么的,贵妃从不预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诡计,是旁人因我对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赶快设法防阻她自杀!”
高力士不会相信杨贵妃会自杀的,但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变了官式口气而说:
“老奴明日往承问如何?”
李隆基嗟叹着,对于高力士的建议并不满意,但一时又不好再做进一步的指示。他虽然心慌意乱,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场上的虚伪故事,自是样样精通,要维持为皇的体面,他不能主动。因此,他带着伤感地点了一下头,稍缓,转移方向,沉声询问:
“王利用畏罪自杀,背景查出了吗?”
“正在查访中,此事似不便张扬——”高力士谨慎地说。
“我不能容忍人们使阴谋!”
“是,陛下,这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内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说着,以缓和的语调请皇帝进晚餐,又说明自己也未进食。
李隆基心悬贵妃,完全没有吃饭的意绪,但为了皇帝的尊严,他只能接受,又挨了一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厅。
皇帝的内餐厅,烛灯辉煌,八名内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处,服侍皇帝坐下。李隆基赐高力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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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五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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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桌上的菜肴,想到午间赐食的事,又喟叹了,维持皇帝尊威之心,也渐渐动摇了。
他两次举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时低叫一声:“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说话。
皇帝沉吟着,缓慢地说出:
“力士,本来没有大事,你为我迎回贵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贵妃回宫。”
这样的事,自是应该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担心贵妃有死志,王利用只是一名内侍,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杀了,贵妃如要自杀,只怕无人敢阻——而今天则是关键性的时间,他觉得等明天,可能会铸成大错!当暴兴的火气消歇之后,他想到了杨贵妃许多又许多的好处。
他转辗思维着,终于,以箸击碗,提高声音说出:
“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来!”
“陛下,长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对皇帝的啊!你传诏,开安兴坊栅门,调丽苑门守兵,派内常侍、监门将军各一员持诏往崇仁坊迎贵妃。”皇帝以命令的口气朗朗地说出,记事内侍很快用石墨笔记录诏命。
于是,高力士欣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