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两旁,右手站着东协理——大玛力嘎——一个满脸长满褐斑的瘦高挑儿老头儿。左手
站着乃登老喇嘛——一位既能给王爷说笑话又常给穷人施医施药的矮小老头儿。啊!没
有小玛力嘎?我早听爷爷生前说过,只要凶如虎狼的小玛力嘎不在场,王爷往往还是不
乏仁慈的。现在这位壮年气盛的西协理不在眼前,或许正是我为阿爸喊冤叫屈的时候。
“冤枉啊!”我挣扎着大叫一声。
“嗯?”王爷当即努力瞪大着那双小黑豆似的眼睛。
“不是我阿爸!”我不顾一切了,“是老天爷……风,还有雪……怪叫,恶吼,还
冷!冷!冷!冻裂了石头,冻崩了山崖…”
“嗯?”大玛力嘎也伸长了细瘦的脖子。
“可!”我一咬牙完全豁出去了,“可我阿爸,是个最好最好的牧马人……最好最
好的,人人都这么说……为了马群,七天七夜没有回家……还把阿妈叫了去……阿妈!
我要我的阿妈……”
“别哭!别哭!”只有喇嘛爷的声音是柔和的。
“阿妈!”我干脆嚎啕不止了,“没了、永远没了……别、别再杀阿爸,别、别再
给他戴枷……”
“啊——嚏!”王爷又是一个喷嚏。
“听着!”谁料大玛力嘎竟如闻圣旨,制止住我的嚎啕便当即宣示道,“王爷深深
体察子民苦情,一切差错概免于追究。查牧马人夫妇格尽职守,其妻竟为王爷群畜舍其
性命。为此,特传见其子敖特纳森觐见王爷,以示王恩浩荡!”
王恩浩荡?这的确是极为罕见的!
天哪!阿爸可以不死,我还成了草原上第一个得以觐见王爷的奴隶的儿子?
深感意外,大为激动……
过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场暴风雪后冻死的牲畜太多了。如何对待放牧的奴隶?
因此便有了大小玛力嘎之争。小玛力嘎坚持:从祖制。大玛力嘎却认为:恐怕逃亡的奴
隶太多了。王爷要乃登喇嘛占卜决断,遂才有了这次觐见之举。当时我并不懂得,竟只
顾得深感满足了。
“王爷!”好像乃登喇嘛并不满足。
“嗯!”胖王爷仍然是简单地哼了一声。
“嘛!”下头的却好像早已明白了,蓦地我的眼前便闪现出了那匹银色的小马驹。
亲丁们推着拉着,把它呈现在温都尔王的座下。
“好马!”大玛力嘎失声惊叫了。
“嗯?”王爷也在瞪大黑豆眼睛。
这实在让我在激动之余又惊讶不已了,他们这是在又想干什么?
但小马驹却似没这么多问题……
它还小,更没有人那么复杂的思维。乍然出生在草原上,当然会对一切都感到新鲜。
即使在王府阴森的殿堂上,它也敢于无拘无束地咴咴嘶叫。像一团洁白的轻云一样,竟
自由自在地踢动着小蹄子走动起来。
“王爷!”乃登喇嘛又像在提示着什么。
“嗯?”但王爷仍目不转睛。
我早听爷爷说过,历代的温都尔王都酷爱好马、好弓、出色的摔跤手!这关系着王
府的地位和荣誉,为的就是每年在那达慕盛会上和各路王爷一决高低!看来,当今的温
都尔王是爱上这匹银色的小马驹了。这对我无所谓,因为我早忘了那个洁白哈达飘来的
梦。
“好马!”大玛力嘎又在自语。
“好马?”乃登喇嘛只像对着他说,“您忘了吗?它的降生不但引来了一场百年不
遇的暴风雪,还克死了母马,妨死了为它接生的女主人!”
“嗯?”但王爷仍似犹疑不决。
“达力嘎!”乃登喇嘛还似只顾着和大玛力嘎说话。达力嘎,对官员尊敬的通称,
足见喇嘛爷下面话语的分量了,“要是办不到,小玛力嘎会怎样看您呢?嘻嘻……”
“王爷……!”果然大玛力嘎也提示起王爷了。
“嗯……”王爷还在沉吟。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更没想到这会决定着我的未来。
多亏了小马驹及时拉出几颗马粪蛋儿!
这简直是蔑视温都尔王的至高无上,自在得实在没了边儿。
“天哪!”乃登喇嘛惊呼了,“果然是个不祥之物!不但克主,竟然敢用污王府,
秽及王爷!还不快……”
“来人哪!”王爷终于在惶恐中难得地开口了,“赏给他!”
“给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你!”大玛力嘎说,“为了奖赏你母亲对王爷的效忠,特示恩宠!”
“还不谢恩!”乃登喇嘛催促我说。
我匍匐在地了……
我不知道,这是王爷让更多牧人为他卖命早就策划好的。更不知道乃登喇嘛果然有
颗佛子般的心。当然,王爷的几乎变卦也就一无所知,而只有被摁倒在地谢恩了。
我很快就被逐出了王府……
绝处逢生!我不但没有失掉阿爸,而且成了草原上第一个有了自己马匹的奴隶。
这意味着什么?小马驹咴咴地叫着。
我想起那洁白哈达飘落的梦。
这到底是祸?是福?
啊!马背上的明天……
第二章
歌者说,从此,你成了个有马的奴隶。
我回答,是的!随着也有了个新的梦。
歌者说,当个传奇般的骑手?
我回答,这是每个奴隶儿子的梦寐所求。只要能为自己的草原争得第一,或者王爷
一高兴就能还你全家自由!
歌者说,希望寄托在马背上……
我回答,是的!只不该当时我是那么的幼稚,天真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马。
要知道,随着那场暴风雪的席卷,日本鬼子随之便出现在草原上了。表面上仍把王爷高
高捧在王位之上,实际上却是想利用这个傀儡让牧民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为此,整整六
年过去了,小马驹也已经长成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我却仍浑浑噩噩地把希望放在马背
上……
歌者说,这是一首悲哀的歌……
我回答,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唱。我早就听说,在远山深处活动着一支特殊的
“响马”——一群颇具传奇色彩的丛莽好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越战越强,经常打
得鬼子首尾难顾。只有我在眷恋我的小马,仍在孩子气地迷惘唱着。并且为了对母亲的
深深怀念,我还给我的小马起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雪驹!
歌者说,雪驹?
我回答,名副其实!洁白如银,浑然似雪,奔腾起来就像那当空飞舞的哈达!虽然
尚流传着一些有关它污秽的私语,但我坚信佛爷是保佑着我的!雪驹只会当着王爷面拉
屎蛋子,而绝不会祸及为救它而失去母亲的小主人!
歌者说,梦不醒的孩子……
我回答,是的!如果没有那一天!
歌者说,那你就再从这天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倒场的马群在新的牧场上安顿住了,我便匆忙骑着马来看索布妲姨妈。我长大了,
雪驹也长大了,索布妲姨妈家的破毡包也仿佛使我们更依恋了。
须知,小珊丹也长大了……
姨妈对我和雪驹的慈爱是温馨的,但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的还似乎是这个小丫头。
说来也奇怪,男孩子快十三岁了似仍很难摆脱孩子的阴影,女孩子快十三岁竟出脱得像
个苗苗条条的小大人儿了。阵子似水洗过一般,脸庞透出淡淡的红晕。更让人感到惊讶
的是,原先平平板板的身子上竟隐隐闪现出一些迷人的线条儿。
我跨着雪驹急匆匆地赶着路……
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心头只有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使我总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小时候有多好呀!我俩常常过家家玩。她当新娘,我当新郎,
还唱着喜歌学大人一样迎过亲昵!玩足了,闹够了,就挤在一件大皮袄下叽叽喳喳个不
停。索布妲姨妈常为此发出甜甜的叹息,小雪驹也因此嫉妒得在毡包外咴咴直叫。
怎么会长大一切就变得复杂了呢?
现在她也好像渴切地盼望我去。一见到我,她会眼睛骤然发亮,长长的睫毛也会骤
然抖动起来。面颊上的红晕会更动人,只不该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欢呼雀跃了。挺文静的,
再不和我嬉笑玩闹,还让我要像个大人似的。当时我真不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大吗?要
不然就是她也准备和姨妈一样嫁根套马杆!
真是少小不知愁滋味儿……
要知道,这是对人性极端残酷的一种摧残。王府为了不让女奴外嫁或其他原因,常
把她们嫁给一根套马杆、一根顶门棍、一块拴马石等等。索布妲姨妈还似乎有其他罪名,
她不该少女时接受过一位台吉少爷的爱。贵族子弟,从京城读书刚刚归来,怎么能让一
个卑贱的女奴糟蹋呢?于是温都尔王便匆匆把索布妲姨妈嫁给了一根套马杆。从古制,
仪式还特别隆重。据说,那贵族少年竟因此远道而去。有人说他落脚于天南,有人说飞
往那地北,从此便渺无踪影。
王爷严禁提到他的名字……
但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王爷曾经饶恕过阿爸的罪,我还得到了王爷赏赐的小雪驹。
阿爸说过,王爷对我们有恩,天生就不应该打听这个。我不打听,只顾做着那马背上的
梦。但随着我的长大,还是潜移默化地受着影响。首先我觉得草原变小了,再不是世界
的中心了。温都尔王府也绝非名副其实地高高在上,在它上头还有着日本人。
只有奴隶还是奴隶……
马群终于安顿在新的牧场了,我又终于可以跑来见珊丹了。视远方那耷拉的膏药旗
不见,只想告诉我那两小无请的小伙伴一个好消息:我的雪驹太神了!昨天在倒场途中
遇到一处深涧,我刚想到能飞跃过去该有多好啊!雪驹就一声嘶叫腾空而起了。白色闪
电一般,眨眼便落到了深涧的对面。它完全能捕捉我的每个心思了,将来也完全可以圆
了那马背上的梦!
我要告诉珊丹,绝对用不着嫁给套马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