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梅三,雨天路滑,多用了近二十分钟。
梅三及其上游的梅二、梅一都是简称,全称要加上“水库”两字。这三座水库自上而下连成一串,形成了梅溪上的三级梯级水库群,也是三级梯级电站。梅溪发源于梅岭深山,流经两县一区数个乡镇,在市区北部注入平川江,是平川江的一大支流。溪流总长不足一百公里,却因为穿行梅岭山区,集雨面积广大而水量丰沛。梅溪上的三座水库是利用山区地形,在梅溪干流上筑坝拦水,形成水库,以水流落差发电。三座水库分别建于不同时期,从上往下排序命名。梅三水库位于最下游梅岭山区边缘,为三个水库里库容最大的一个。这三座水库都在东城区的地盘上,库容不算大,地位却非常特殊,因为最靠近市区。平时它们默默无闻,并不引人注目,直到这种大雨时刻才突然身价倍增,让许多人操心不尽。
张子清在梅三见到了先前来到这里的相关人员,包括东城区副区长、区水利局副局长,以及梅三电站值班站长等人。这些人在张子清面前喜不自禁,说梅三这里一切正常,没有问题。雨下得很大,在城区可能是坏事,在他们这里却是好事。
张子清说不错。老天爷往这里下的不只是雨,还是钱。
在近期连日大雨之前,这一带是大旱,不仅春夏两季,算起来,大旱接小旱已经连旱了三年。气象专家称是受了“厄尔尼诺”,或者叫“拉尼娜”什么的影响。大旱三年造成梅溪上的三座梯级水库蓄水不足,无法正常发电。特别是去冬以来,溪流成为细涧,水库水位降至死水位,电站停止了运行。近日时来运转,天降大雨,梅溪来水,三座水库一起关闸,库容迅速上升,发电机飞快转动。这时候蓄在水库里的水就是可以出售的电力,是老天慷慨恩赐的金钱。张子清在东城区防汛指挥部时,陈聪汇报说梅溪水位正常,那时张子清就觉得不对劲,认为这个时候正常就是不正常。为什么?山里的水没有下来,肯定是在这里被截住了,以备出售。
张子清下令把这些钱扔进水里,让三座水库立刻开闸,迅速削减库存水量。
“区里原先怎么要求你们的?”他问。
要求是严密监控,有问题及时报告。他们认为目前没有问题。
张子清说有问题就来不及了。
“直接请示市防汛指挥部。”他说,“告诉他们必须放水,是我的意见。”
市防汛指挥部迅速回话:同意。
梅三电站值班站长拒绝执行。这人三十来岁,是技术人员,受雇于电站老板。他说他只能听老板的,老板没叫他开闸,他不敢动。站长这么说有其原因,牵涉到体制性因素:梅三电站原属东城区水利局,早几年因经营不善造成亏损,在小水电企业改革时改制为合资企业,经营权目前在一个民营企业主手中。上游的梅一和梅二也同属一个民企老板。
张子清指着跟他一起上山的区长蓝荣辉说:“你办。”
手机铃忽然响起,张子清接电话,却是妻子打来的。离开市区前张子清跟她通过电话,报称梁山伯被祝英台逼下水去,说到了地方再打电话。妻子左等右等不到,看看雨大,很不放心,就打来电话,询问家里的大领导怎么样,没事吧?
张子清说:“没事,领导现在于百忙之中。百忙过了再汇报。”
然后还交代蓝荣辉办事。张子清要他立刻通知电站老板,是通知,不是协商。不管对方什么态度,这里必须立刻开闸,坚决落实防汛指挥部决定。这种事有规定的,目前是紧急状态,谁敢不听就依法论处,绝不客气。
当时立刻就动作起来。
黄昏时李龙章给张子清直接挂电话,询问情况。张子清在车上,穿行于山路。张子清告诉李龙章,梅三水库已经安排清楚,他正在前往梅二路上,接下来到梅一,连夜巡视。三个水库的道路目前仍然通畅,越野车都能开到。他会在每个水库安排负责干部,直接把水库控制起来。
“目前没问题吧?”李龙章问。
张子清说眼下看不出来。他已经征询这边的技术人员意见,还让人用电话向市里几位专家直接讨教。综合一下情况,还是认为需要加强防备。一来得准备还有大雨,二来连续三年干旱,水库蓄水严重不足,电站亏损运行,经费困难,导致堤坝的维护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造成了一些隐患。
“严重的话,水库一个一个垮坝,那就不得了。”张子清说,“一个砸一个,一个跟一个倒下去,就跟那多来米骨牌一样。”
李龙章纠正说:“是多米诺骨牌。”
“哦,是多米诺。”
李龙章让张子清继续密切监控情况。他最担心的确实也是这个多米诺,一旦发生连锁垮坝,大量洪水在短时间内集中冲下山,那就是山崩海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才劳驾张子清坐镇东城。
“脚怎么样了?”他表示关切,“你那个什么嘌呤?”
张子清说谢谢市长关心,感觉很温暖。嘌呤没问题,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拐棒。
“让你辛苦了。”
张子清问市区情况如何?李龙章说雨水小一些了,但是预报很不乐观。
“建设局这帮人真没用,”他在电话里生气,“搞得咱们这么被动!”
张子清一声不吭。
放下电话后,张子清指着四周大山对身边人说,管他什么多米诺,咱们就叫他多来米。什么叫多来米?就是音乐简谱上的头三个音符,那不是念的,是唱的,哆来咪,用阿拉伯数字写就是123。这里有三座水库,梅一梅二梅三,这就是多来米。如果水库变成了骨牌,再接二连三倒塌,那就完蛋了,哪怕咱们建设局里的人全都很有用,个个能干得有如孙悟空,一样无济于事。
建设局怎么回事?老天下雨建设局管得着吗?凭什么让李龙章如此生气?这有缘故。李龙章提起建设局,张子清一声不吭,当然就更有缘故了。
今天下午,张子清冒雨赶赴东城,在迎宾路北段被阻于途,当时该路中间筑有简易围墙,圈起一块工地,还有大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积于路边,当时工地已经被积水围困。工地里正在进行的是下水道改造施工,这个工程由市建设局负责。下水管道施工妨碍正常排水,是市区低洼处积水的一大因素,所以李龙章要骂建设局。市长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该工程遍地开花,在城东已经进行了八九个月,李龙章本要求工程必须在半年内结束,是想尽量避开雨季,如果按他的要求如期完成,现在就不会有施工妨碍排水现象,反是工程发挥效益,排水能力大增,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问题是建设局没有办法。不是他们不想赶工,是无能为力。本市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比所有人料想到的都要复杂。严重点说,这座城市近十几年里大大扩张,建起不少高楼大厦,地面上很好看,地底下却是乱七八糟,管网混杂,没有形成一个完整有序的城市排水体系。下水道改造因此艰难重重,做了这个,发觉还得做那个,否则不起作用。于是摊子越铺越开,旷日持久,费钱耗时。
这种状况怎么形成的?如张子清所说,“冰冻三尺,一两天时间不够”。有很多人对此负有责任,包括张子清,也包括李龙章自己。当年张子清在江原工业开发区当领导,他修过一条开发区大道,这条路修得很漂亮,下水系统设计得比较现代,搞了雨污分流,管道也大,在当时属超前设计。但是没有意义。因为大道与老街相通,老街的下水管居然还是民国年间埋设的,两边根本对不上。当时能怎么办?张子清一摆手,底下勉强对接,上边路面草草一埋,就此了事。这种下水系统能起多好的作用?后来它成了张子清的一块心病。李龙章也一样,迎宾路是他主持修建的,这条路成了当年李副区长的一大政绩,帮助他迅速擢升区长,不久转任区委书记。这条路也修得非常漂亮,但是路面之下管网线路之简单和原始,让张子清都看不下去。当时他问李龙章听说过金耳环没有?他提到的耳环比较特殊,不供女士戴去比美,其意暗含警示。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迎宾路的事情不是张子清管得着的,可他忍不住还是多了嘴。
李龙章有心注意一下金耳环吗?当然。他有感觉吗?有的。这事自有下文。
李龙章在东城区任上做了不少事情,除了迎宾路,任职后期开建的沿江路和滨江公园是最突出的两项。东城区沿江地带为城乡接合部,地处低洼,雨季一片汪洋,旱季浮出大片浅滩,沙洲裸露,原为本城倾倒建筑土头、破砖烂瓦和生活垃圾的地方。李龙章着手整治这片区域,他全力促成的沿江路和滨江公园两大工程彻底改变了该地的破败景观,成为市区新亮点,被李龙章自己视为得意之作。工程完成后,他在滨江公园门边立了一块碑石,刻上一篇题为《滨园记》的碑文,列举该路该园修建过程,称其为民心工程,碑记由他和区长两人署名落款,刻上了两人的签字手笔。
这件事被张子清拿去开玩笑,说当年李鸿章大人在中日马关条约上签字,把台湾割给日本,这是卖国行为。如今李鸿章同志在滨江公园签字,这是什么行为啊?
那时已经不是迎宾路工地初见,张子清李龙章彼此已经相熟,都是一方领导,开会办事,经常得坐在一块。所谓不打不相识,不相识彼此板着脸,相识了有时就可以开开玩笑。张子清拿李龙章的名字开玩笑,管他叫做“总理”。张子清喜欢故意读别字调侃,他把人家李龙章读作“李鸿章”,说李鸿章是清朝政府的北洋大臣,也当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这就是总理了。所以不敢小看,李龙章未来一定灿烂。这种玩笑当然让李龙章不快,但是他没办法,只好忍下来。从南园村民闹事那回起,李龙章一直让他三分。张子清就这风格,卖点老资格,扮个不在乎,彼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