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子稍稍向后仰,罗湘绮细细地打量张仲允。这么多天不见,不知在那边是怎样地操劳,整个人消瘦了下去,于是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张仲允驯顺地将脸贴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几下,又张口叼住罗湘绮修长的手指,用牙齿轻轻啮咬,伸出舌尖,在指肚上轻轻舔舐。
罗湘绮长长的睫毛不禁微微颤动起来,眼睛里溢满水色,波光潋滟,几乎能将人溺毙。
正是深情款款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张仲允转身挑眉,却见是李源一脸促狭地站在门边。
张仲允毫不客气地说:“李兄不知道你方才的举动就如焚琴煮鹤一般有失风雅吗?”
“冤枉啊,”李源夸张地喊道:“就算你们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及,也不用青天白日、房门半开地就如此如此吧,一点也不顾及我这个失意之人的心情。”
罗湘绮深深低下头,轻咳了一声说:“我去倒茶。”就要往外走。却被张仲允拉住了手。
“你失意?我看你当跟屁虫当得是兴高采烈的呐。”张仲允丝毫不让。
“霍,谦虚谦虚,哪有你老弟这么得心应手。”李源也不遑多让。
李源看在张仲允这里讨不到便宜,便转向罗湘绮,“我说湘绮,你说你这么聪明练达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这小子拐到手了呢?来来来,趁快过年了大家心情都比较好,你好好告诉告诉哥哥。”
罗湘绮还未答言,张仲允却先抢先回答:“何干卿事!”
李源嘿嘿笑了一下:“不说我也知道。这家伙外表斯文,内地里却是个看准了什么就一口咬住不放松的主。从小就对湘绮没安着什么好心眼儿,一准是死缠烂打磨到手的,对不对?”
罗湘绮似笑非笑,梨窝微现,也不理两人的争执,径自去收拾桌案上的纸张了。
张仲允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放的不是文稿,而是一张张花鸟山水画稿。不由奇道:“阿锦兴致这么好,画了这许多的画。”
“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源在旁边答到:“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团东西来展开。
这是一副淡青色的纱绢,颜色清浅的就犹如阳春三月户外最悠远的天空——因为太高远、太清澈,反而褪去了湛蓝的色调,变成一脉温柔如水的青。就在这淡青色的底子上,有几支荷花悠闲地绽放着。荷叶是比底子稍重一点的绿,花瓣是柔粉的白,花蕊是娇嫩嫩的鹅黄。最出彩的地方,是花和叶在风中翩然欲舞的姿态,从远处看,那半开的荷花就犹如一只洁白的鸟,仿佛正展开了羽翼要随风飞去。
张仲允怔愣了半天,用手不信地抚了抚那荷花:“这不是阿锦的手笔吗?”
“切,”李源在旁边嗤笑到,“就只记挂着你家阿锦。底稿是他画的没错,这绢却是我家娘子织的。”
“织这个…,是要预备新年的贺礼吗?谁人这么好福气?”
“不是送,是卖!”李源答道。
“卖?”张仲允满脸讶异。要知道,当初罗湘绮以书画双绝名动京师,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不惜重金来求字求画,但罗湘绮不喜以技艺自炫,都一一推却了。
“你走了之后我们几个商议,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后来想到,目前市面上绸缎纱绢虽然花样繁多,但大多匠气太重。如果把山水画意织入绢中,说不定倒能别开商机。实际上,前几日这位‘李掌柜’已经把一幅‘雪松图’重金卖给县令大人的二夫人做湘裙了。”罗湘绮微笑着回答。
“阿锦,辛苦你了。”张仲允深情地凝望着罗湘绮。
“总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奔忙。”罗湘绮也笑着看向他。
旁边被忽略了的李源一脸的不满,一边嘴里嘀咕着:“过分!过分!真受不了。”一边收好纱绢出去了。临走还没忘记把门掩上。
然而张仲允并没有在这里呆多久,就匆匆赶回家中去了。因为正直年关,家里事情正多,如果再不回去,恐怕父亲又要震怒了。
实际上已经震怒了。张仲允只说是去杭州拜访故友,一走那么多天不见踪影,这让张德洪深感不悦。要不是因为快过年了,必定又是好一番发作。
过年对于张仲允来说,除了祭祖拜神之外,就是无休无止的会客、饮宴。酒席宴上,他这个当朝进士、世德堂的少掌柜、年轻的单身汉,免不了就成了各位家有未出阁女孩的七叔、八伯们的渔猎目标。
初三的时候,张仲允被强拉着跟随哥哥一家到嫂子的表姑家吃酒。那表姑和表姑夫是个爽快人,说是自家人无须那么多虚礼,就叫自己的女儿出来给哥哥嫂嫂们敬酒。那女孩大概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杏核眼,倒也妩媚动人。盈盈行至张仲允身边,奉上酒盏的时候,眼波也在微微晗首致礼的时候一并奉上了。张仲允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酒杯。姑娘的父母在旁边看着脸上笑开了花。
傍晚回家之后,母亲赵氏把张仲允叫到一边,悄悄问他对这位表小姐有什么看法。张仲允老老实实地答道:“还不错,人看上去满温柔知礼的样子。”赵氏一听这话就裂嘴笑了。
不想张仲允又说:“只是…。”
赵氏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又怎么了?这个又哪里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吧…”,张仲允作出一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那眼神实在是妖媚了些。”
赵氏不由皱眉。要知道,一个衣食无忧的婆婆,家里最怕的就是娶进来一个妖媚的儿媳。因此虽然知道可能又是儿子在跟她打马虎眼,还是决定不要冒险的好。
张仲允从母亲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长舒了口气,心理暗暗对那位表小姐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出房之后,看家里人这会儿有的吃酒,有的斗牌,暂时没人管得到他,就从厨房搜集了好多吃食,牵出一匹快马,往城西南罗湘绮的住处飞奔而去。
上次去看他们还是趁腊月二十九出门买香烛、炮仗的时候。眼看傍晚了,别家早就灯火通明,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心急的孩童放炮仗的声音,只有罗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进去看时,只见家里四个人在围着一盏油灯分吃一锅红豆饭。
张仲允不由得鼻根发酸。他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年居然过得窘迫如此。问时才知道,几乎所有的钱都拿来买织机、丝线和染料了。
那天出来的时候张仲允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早点把杭州那边的书坊筹建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张仲允初十就从家里出发赶往杭州去了。这一走,把母亲要他留在家里过元宵节的愿望,哥哥要带他去相亲的打算,父亲要他赶快收拾东西从罗宅搬回来的命令,完全抛在了身后。其实这次离家时他就有预感,有什么积蓄已久的东西就要爆发了。他并不是毫不担忧,只是,就像李源说的,世事难以两全,目下也只能拣最要紧的抓在手里了。
三十六、冲撞
等张仲允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中了。这次回来,张仲允的形容颇为狼狈,衣衫破旧,靴子也绽开了线,手上还不知在哪里划出了几道伤痕。外表虽然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仍是顾盼有神。杭州那边,书坊已是初具规模了,等下次回去就可开工。心中有了希望,吃苦受累也是开心的。
兴冲冲回到罗宅,与罗湘绮和李源、宋柯见过面,略述别情,张仲允又马不停蹄地向城中家中赶去。
回得家来,已是午后了。正要去向父亲问安,却听家人说,老爷有事出去了。张仲允暗暗松了口气。
老祖母听说张仲允回来了,忙差人把张仲允叫到自己屋中来。母亲赵氏也一路跟了过来。
虽然当着婆婆的面不好发作,赵氏还是忍不住数落起张仲允来,什么儿子大了翅膀就硬了,母亲的话就不管用了。什么中了进士眼光就高了,亲戚朋友都不放在眼睛里了。张仲允只得低头受教。
平时这种时候老祖母总是回护着张仲允的,这时却也说到:“这次确实是允文做事不妥当。平白无故离家这么久,也不好好跟家里人说清楚。下次要再这样,别说你娘,我都要先罚你了。”
接着却话锋一转:“好了,我说儿媳啊,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小孩子心野,出去长长见识也没有什么坏处。”
又转头对张仲允说:“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出去真的比在家里好吗?好歹你也是世德堂的二公子,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了,袖口都磨破了,哎呀,靴子也绽线了,啧啧。我的可怜见儿的傻孩子啊。”
周氏望着张仲允摇头叹息,眼光中大有深意。张仲允只笑着回望祖母。
赵氏也早看到了张仲允的狼狈,又数落了两句,忙叫丫鬟去把前几天刚给张仲允做的新衣和新靴子拿来。
张仲允就在祖母房中,换了新衣新鞋,洗了手脸。
之后赵氏就到前边吩咐晚饭去了。这里张仲允又和周氏闲话了几句。那周氏又拿出一个小包塞给张仲允。这个包比上次的小,分量却重得多。却原来是一包金条。张仲允坚辞不受。周氏却伤心气恼起来,张仲允只得跪着接下了。
刚刚把小包揣入怀中,就听门吱呀一响,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张仲允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刚要回头说话,却猛地打住。那个人不是母亲赵氏,却是他父亲张德洪。
张德洪刚从外边回来,到后边来给母亲问安。张仲允也忙在旁边向父亲见礼。张德洪只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父子两个一路沉默无语地来到了侧厅。这里比较清净,方便说话。张仲允的大哥张伯让看见这个情形,心中担忧,也随后跟了过来。
张德洪坐下了之后,示意张伯让掩上门。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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