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趁母亲出去买菜的间暇,找来搬家公司的人,又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尽可能地让母亲感到舒适和方便,等母亲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大功告成了。母亲实在无话可说了,只好住了下来。过去很久以后,偶而提起这些,母亲就说:“你是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得逞的。”
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然。每当我读书读得太久了,母亲又会心疼我,把我拖到电影院看一场《指环王》什么的,放松一下。如果看完之后,问她观感,她会说看不懂;若问她看不懂为什么要看,她说:“傻孩子,我是为了让你看的,你瞧,这些看电影的人不都是你这么个年纪?所以,我猜你也会喜欢。”
我只能说我喜欢,我还能说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的晚上,母亲就让我把那个新店员叫到家里,给他做手扒羊肉。那个新店员来自内蒙的一个叫伊金霍洛旗的地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他那凹下的眉间和充满天真的眼睛里。没多久,他就跟我一样地妈妈长妈妈短起来,甚至比我叫得还亲,让我嫉妒不已。
凭空又多了一个儿子,母亲高兴得不行,非要喝酒祝贺不可,我开了一瓶用藏红花泡制的甜酒,母亲居然一口气喝了四杯。很快,眼睛里就放出醉意的光彩,她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她的新儿子,说了不少煽情的话,还说要是我弟弟也在这里就好了。
也就是那天,我终于知道了跟母亲说“只有书才能救他”的那个人原来是罗素。“当时,你萎靡不振的样子很是让她担心,她差不多是流着眼泪央求我来你这儿,劝你振作起来。”母亲有点儿惋惜地说,“挺好挺关心你的一个姑娘,可惜你没留住她。”
甜妞结婚的前一天,给我打个电话,真诚地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你要能来,我会开心死的。”她说。我答应可以考虑,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的。最后,我还是食言了,只是拜托礼品公司给她送去了一束鲜花和一艘木雕的大船,并留言说祝她和她的丈夫一帆风顺。
我知道,这样一来,甜妞也许会产生误解,以为我还在怨恨她。其实,她错了,我有什么理由怨恨她呢?我不去参加她的婚礼,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不习惯在那种过于嘈杂的场合抛头露面,假如有那么一天,我要结婚的话,我会带着新娘到一个安谧的桃花源般的幽静所在,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尽情地享受二人世界……
不管怎样,我都真诚地祝福她能得到幸福——她要是不相信我,就是不了解我。
我开始过一种有规律的生活,在母亲的监督下,几点入睡,几点必须起床,还要在阳台做操、举哑铃什么的。现在,除了写那本《贩书偶记》之外,最当紧的工作就是整理我的藏书,把许佩祈捐给我的书和我自己原有的书按照中国文学史的排列顺序码在玻璃书柜里,那都是非卖品。逢上温暖宜人的好天气,我就打开书柜,通通风,我叮嘱自己一定要珍惜它们,因为它们将是我一生的伴侣。
我在为这些书填写检索卡的时候,把所有的书又都重新抚摸了一遍,它们唤起我一种少有的柔情。
书架是新设计的,是依照书店的室内高度跟木器行订做的,还配了带轱辘的梯子,方便登高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新的像落叶松似的香味,闻上去,能够使人保持羔羊一般的宁静。我喜欢这种味道,所以,我坚决反对给书架涂漆。而且,书架上的天然木纹甚至木头上的节疤,也都看上去很美。
这天,我在整理书的时候,稍不小心,把书架高处的书碰倒了,那些书像瓢泼大雨一样的砸在我的身上和头上,我只好用胳膊来遮挡;很快,那些书就把我埋没了,我像积雪下面的樱草一样挣扎着,挣扎着爬出书堆……
后记
我现在正在重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似乎也最能契合我的精神状态,那铅色的密布乌云的天空,那古老的昏暗的哥特建筑,那笨重的未上漆的橡木桌椅,那荒瘠,那苍凉……不,我并不认为《呼啸山庄》所流淌着的苍白而孤独的氛围具有永恒的生命力,我只是觉得它能映衬我此时此刻的心境,仅此而已。
对一个缠绵病榻达十年之久的人来说,岁月已萎缩成了一些概念和符号,我没有了生活,生活在别处;我的生活只是回忆,回忆在某种意义上说才是我真正的生活——幸好,我还有那么多可以回忆的回忆,就像我经常在地图上行走一样。
这本书就是我回忆的一部分,虽然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但是,这本书记录了我青春的感伤和情爱的迷惘,从文字的一鳞半爪中隐约透露出我那极不安分的灵魂。
这部小说是我在天津的一所医院的小病房里写的,从春天写到夏天,其间我的感觉特像一朵“穿裤子的云”,漂浮于过往时日的天空上,俯视着原来的我。医院是一个能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也是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写作给我带来的最大快乐,是能够使我遗忘,遗忘残酷的现实。我感谢发明写作的人。
在我不很漫长但也不算短暂的有生之年中,最忠实的朋友就是书,即使是在我不断漂泊和行走的日子里,也如是,是书陪伴着我几乎走遍了南中国和北中国,十年的病室生涯中,书与我更是须臾不曾分离。可惜,在一次次的迁徙过程中,我丢掉了近万册藏书。小说中的“我”,其实正是生活中的“我”的真实写照。
不知道读者对这本书会怎么看,但是我肯定它能唤起读者尘封的记忆,它是一本关于爱、关于书、关于成长的书,对读者来说,它只是一个断片,对我来说,它则是一种永恒。
我很高兴我能在这个蝉声悠扬的夏天完成这部小说,我似乎突然发现,小说真是一个好东西,小说给了我种种的可能,给了我种种的想象,也给了我类似醉生梦死的快感。我开始留恋这个夏天了。
最后,我想套用弗雷德里克·凡·伊登所写的《小约翰》开头的一句话结束这个后记:我要给你讲讲一个爱书人和一个爱书人的情感故事。它听上去像个童话,但是它确有其事。如果对这一点有所怀疑,你就用不着再往下读了,因为它不是写给你看的……
雪屏
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