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你简直跟木头一样僵硬!你只需像散步那样,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根本不必紧张!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热了吧?来,我们休息五分钟!你看,会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样简单,学起来要容易得多。你现在看到下而这一点就不会那样不耐烦了:人们不愿养成思考的习惯,情愿把哈里·哈勒尔称为祖国的叛徒,平心静气地让下一次战争来临。”
一个小时后她走了。临走时她说,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我想的却跟她不同,自己那么笨,那么不灵活,真是大失所望。我觉得,这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有学到,我不相信下次会好一些。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完全缺乏的:快乐、热情、、轻率而无邪。好了,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给我带来某种乐趣。上课结束时,赫尔米娜说,我现在已学会狐步舞了。但当她因而得出结论,说明天我得跟他到饭店跳舞时,我大吃一惊,拼命反对。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发誓服从她,明天一起到巴朗斯旅馆喝茶。
当天晚上我坐在家里,我想读书却读不进去。一想到明天我就害怕;我这样一个上了年纪、胆小敏感的怪人,要去光顾一家无聊的、摩登的、奏爵士乐的舞厅,而且什么舞也不会就要在陌生人的众目股膝下跳舞出丑,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当我独自一人在安静的房间里打开留声机,只穿着袜子在复习我的狐步舞时,我暗自承认,觉得自己好笑,并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馆里,一个小乐队在演奏音乐,茶和威士忌应有尽有。我企图贿赂赫尔米娜,给她糕点,想各种办法请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却依然铁面无私。
“你今天到这里不是来玩儿的。今天是上舞蹈课。”
我只好跟她跳舞,跳了两三次,其间她介绍我认识了萨克斯管演奏师,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统的年轻人,黑黑的,长得蛮漂亮。据她说,他会演奏所有乐器,会讲世界〔所有的语言)这位先生似乎跟赫尔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着两根大小不同的萨克斯管,换着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个儿打量着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很惊奇,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位无辜的、漂亮的音乐家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这倒不是吃醋,因为我和赫尔米娜之间谈不上爱情,而是精神上对友谊的嫉妒,因为在我看来,他不配赫尔米娜对他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引人注意的神色所嘉许。我奇怪地想:今天我要结交这样的朋友,真可笑。
接着,有人请赫尔米娜跳舞,我一个人坐在桌旁喝茶,听着音乐,以前这类音乐我是听不进去的。天哪,我想,这个地方戏觉得那样陌生,那样讨厌,迄今为止,我竭力避免到这里来,我非常蔑视这个游子好闲的人的世界,这是个摆着大理石桌子、奏着爵士音乐的平庸呆板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行客商的世界!现在,她却要把我引进这种世界,要我在这里生根落脚,熟悉它!我忧郁地喝着茶,凝视着穿戴并不大雅致的舞者。两个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们俩舞都跳得很好,我怀着赞赏和羡慕的心情看着她们跳舞,她们跳得多么灵巧自如、多么优美快乐!
这时,赫尔米娜又回来了,对我很不满。她责备我,说我到这里来就不该板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应该拿出勇气去跳舞。怎么,我一个人不认识?这完全不必要。难道这里就没有我喜欢的姑娘?
我指给她看两个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们附近。她穿着天鹅绒短裙,棕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胳膊细皮嫩肉的很丰满,瞧她多么迷人可爱。赫尔米娜一定要我马上走过去请她跳舞。我拼命反对。
“这我可不能!”我很沮丧地说。“如果我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那倒还行!我这样一个笨拙的老东西,连舞也不会跳,那不让她笑掉大牙。”
赫尔米娜很瞧不起地看着我。
“我是否会取笑你,你当然是无所谓步!你真是个胆小鬼!谁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险,这就是冒险的赌注。我说哈里,去冒冒这个风险,最坏也不过就是让她取笑取笑——否则我就不相信你是听话的。”
她一点不通融。乐队又奏起音乐,我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走过去。
她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奇地看着我,见我过去便说道:“我本来已有舞伴。不过,看来他还要在那边的酒吧里呆一会儿。好,来吧”
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跳了头几步。我很惊讶,她并没有把我打发走;不过,她很快注意到,我不怎么会跳,于是她带我跳。她跳得好极了,连我也被感染了。这期间,我忘了我是遵命跳舞的,也忘记了跳舞的种种规则;我只是那样轻飘飘地跟着跳,我搂着舞伴那纤细的腰肢,接触到她那快速旋转的、灵活自如的腿,看着她那年轻的、容光焕发的脸,我向她承认,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跳舞。她嫣然一笑,没有说什么话,然而她用轻柔优美的动作使我们的身体靠得越来越近,以此鼓励我,回答我那兴奋的目光和恭维她的话语。我用右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欢愉而热切地随着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动作跳着,我很惊讶,我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结束了,我们两人停在舞场上使劲鼓掌,乐声再起,我又一次热心地、爱恋地、全神贯注地参加那仪式。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结束了,穿天鹅绒衣服的美丽女郎走了。突然。赫尔米娜站到了我的旁边,她刚才看我们跳舞来着。
“你看见了吧?”她赞许地笑道。“你发现了吧,女人的腿并不是桌子腿。嗨,好极了狐步舞你现在会了,谢天谢地,明天我们就可以学波士顿华尔兹舞了,再过三个星期就可以到格罗布斯大厅参加化装舞会了。”
舞会休息时我们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萨克斯管演奏师,又英俊又年轻的帕勃罗先生也过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在赫尔米娜身旁坐下。看来,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承认——初次认识他时一点不喜欢他。他长得很漂亮,体型和外相都很美,这一点无可否认,可是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别的优点。至于他会多种语言这一点,他也没有为难自己,他根本不说什么话,要说也是“请,谢谢,是,当然,哈罗”以及诸如此类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他当然可以用好几种语言表达。不,这位帕勃罗先生不说话,而且.他似乎也想得不多,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营生就是在爵士乐队里吹奏萨克斯管,看来,他全身心都扑在这个职业上,简直是入了迷。有时,在演奏时他会突然鼓起掌来,他也采取别的方式抒发他的热情,有时会从他的嘴里突然爆出唱歌似的几个字来,如“噢噢噢噢,哈哈,哈罗!”除此以外,很明显,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会,他只是长得漂亮,让女人喜欢,他穿领子最时髦的衣服,结个时髦的领结,手指上戴满戒指。他此时的休息娱乐不过是:跟我们坐在一起,对我们微笑,看着手表,卷卷纸烟,卷纸烟他倒是非常灵巧。他那一双移民后裔的黑眼睛很好看,他的头发黑黑的,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的浪漫气质、他的问题和想法。从近处看,这位漂亮非凡的人是个快乐的、有些娇惯的青年,举止端庄,很有礼貌,如此而已。我跟他谈论他的乐器,谈论爵士音乐,他看到,他现在是跟一位音乐的老爱好者、老行家谈话。可是他却不予理睬,我出了对他的礼貌,或者其实是对赫尔米娜的礼貌,讲了一通话,从音乐理论上为爵士音乐辩护,他却无可无不可他笑笑,根本不接我的话茬,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除了爵士乐还有过其他音乐。他人很好,很规矩,听话,他那双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与我之间似乎没有共同的语言——重要和神圣的东西,对我则不然,我们来自地球上两个完全相反的大陆。我们的语势没有一个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后来赫尔米娜跟我讲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说,那次谈话后,他曾对她说,她应该关心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不幸。当她问他,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说:可怜的人,真可怜。看他那双眼睛!他不会笑。”
黑眼睛的帕勃罗告辞走了,音乐重又响起,赫尔米娜站起身。“现在你又可以和我跳了,哈里。你不想跳了?”
现在,我跟她跳得更轻松、更自由、更快乐了,虽说没有跟那一位跳时那样的自在、忘我。赫尔米娜让我带她,她如同一叶花瓣似的轻柔地随我旋转,在她身上我也发现并感觉到那些忽而迎面飘来、忽而又飞去的美,在她身上还有一股女性和爱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仿佛在温柔而真挚地唱着可爱诱人的异性之歌——一然而,对这一切我都不能完全自由、完全明朗地给予口答,我不能完全忘掉自己,完全献身给她。赫尔米娜跟我太亲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类,她像我本人,像我年轻时的朋友赫尔曼——幻想者、诗人、我的思维练习和越轨行为的热情奔放的同志。
后来,当我对她谈到这一点时,她说道:“这我知道,我很清楚。虽然我会让你爱我,但不着急。我们暂时还是朋友,我们是希望互相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因为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现在我们两人要互相学习,一起玩儿。我给你看我的小小技艺,教你跳舞,让你快活一点,愚蠢一点;你给我讲你的思想,讲一点你的知识。”
“啊,赫尔米娜,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这个人多么奇特啊,你这个姑娘。你对我什么都理解,总是走在我前头。对你说来我算什么?你不觉得我很无聊吗?”
她目光阴郁地看着地板。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你想想那个晚上,你当时要摆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