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时事新闻正在评述台海局势。司机边熟练换挡,边慷慨激昂,讲到气愤处,还嘣、嘣地拍打方向盘。新宇听得心里发痒,既想附和他几声,又想反驳他两句,但是,手里的假币却提醒他——少说为佳。
后视镜下悬着一个铜铃铛,铃铛下面挂一个木牌。车内有点暗,借助外面的亮光,新宇辨认出上面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铜铃铛不时发出悦耳的响声,像是给司机伴奏呢。
播音员和司机一起在分析台海局势,但是新宇却丝毫听不进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攥着假币的手松开了,而且,心里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了。
“停车。”新宇突然说,直起身子,看了看计价器上的数字,从钱包里掏出车钱。
“还没到西安路呢。”司机歪过头,提醒着新宇。
“就在这儿下车吧。”他决定就近下车——下车越晚,损失越大。
司机正讲在激昂处,被新宇突然打断,找钱时慢慢吞吞的,弄得新宇也有了几分歉意。
新宇平时很少打车的。像今天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带着任务。任务没有完成,出租车却把自己拉到离家挺远的地方。下车后,新宇心情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倒不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张假币,而是面对假币,优柔寡断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了。小时候,幼儿园里经常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是常见的塑料花,鲜艳而又坚硬。敲鼓的人用一条手绢围着眼睛,使劲儿地敲着小鼓,鼓声一停,塑料花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表演节目了。
新宇自小就长得矮小,所以伙伴们总是把塑料花扔到他的手里,而且每当塑料花扔到他手里的时候,鼓声便戛然而止。于是在哄笑和掌声中,新宇就要站起来,先是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再把塑料花传到别人的手里……在新宇看来,现在的这张假币就是童年的塑料花,不知被什么人传到自己手里了。
新宇后悔当时有点较真儿,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也就心安理得地花了出去,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得到这张假币一样。现在的问题是,新宇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于是这张假币就由一张薄纸变成了一堵厚墙。现在,他既要翻越这堵厚墙,又要掌握他的去向。
——中午在食堂买饭票,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小陈结婚,办公室的人都要随份子,他想到了这张假币;
——下班时候,单位的几个人打扑克带点彩头,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
这张假币,把新宇的生活搅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紧张兮兮的。每一天,他遇到的每一件消费的事情,几乎都要条件反射地想起钱包里的假币。他不能容忍这张假币长时间待在自己这里。如果说开始他还想把假币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的话,那么现在,新宇只盼着假币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他要创造机会,给这张讨厌的假币寻找一个归宿。
新宇在青泥洼商业街上溜达。青泥洼商业街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一条宽广的步行大街横贯东西。赶上周末或是节假日,步行街上更加热闹,一连串巨大的充气式彩虹门下面,商家的促销活动此起彼伏,戏曲、摇滚、模特表演和卡拉OK什么的,既大造声势又聚拢人气。
新宇注意到,在“罗马婚纱”和“阪神寿司”之间,几个人安然地坐在两张桌子后面,与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桌子前面放着一个箱子。一个不大的喇叭在桌面上播送着什么,但是声音却湮没在周围的嘈杂喧嚣里了。
新宇注意到了这几个人,同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那个箱子。
这是一个有机玻璃的透明箱子,前脸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心,写着“奉献爱心”四个红字,箱底有一层蓬松的纸币和硬币,单薄而又寂寥。新宇决定把假币捐献出去。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便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和兴奋。他快步走到箱子面前,一伸手,把假币准确地捅进了箱子。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亮光。
新宇一抬头,只见旁边站着一个照相的,手里擎着一个挺黑挺长的照相机,正对准着自己。这个人的胸前晃荡着一个采访证什么的——大概是记者吧。
假币躺在箱底那一堆纸币上,不论颜色还是面积都非常醒目。新宇看清了,假币是箱子里最大面值的纸币。
“你是在……给我照相吗?”新宇问那个记者。他看到采访证上写着《渤海晨报》几个字。
“是啊。”
“刚才,我……我有点闭眼了。”
“那就再来一遍。”记者宽容地说。
旁边的工作人员麻利地打开箱子,拿出假币,递给新宇。
新宇拿着假币,站到箱子面前。与此同时,记者又举起了相机。这时候,新宇抬起手,示意记者等一下,然后把假币揣进兜里,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新钞。
“这张新点。”新宇说着,两手捏着角儿,就像屏幕里的官员投票一样,对准了投币口。
“抬头,笑一笑。”记者喊了一声。
新宇配合地抬起头,看着镜头,笑了。
伴随着一道闪光和闪光里轻微的喀嚓声,新宇眼前一花,手一松,纸币忽悠一下,滑进箱子。新宇低头看去,它竟然竖着插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币上,像一面扬起的粉红色风帆。
这不等于损失了二百元钱了吗?他想起了柱子之间的那句骂人话。
第二天的《渤海晨报》社会生活版上,有一张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照片,模模糊糊的。照片上,一个矮个子微笑着,正把手里的一张百元人民币投进捐款箱……只有新宇知道这个人是谁,而且也只有他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捐款。几天后,新宇在食堂吃饭,小吴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假币呢?”小吴低声问道。
新宇既不能说花出去了——那样似乎有点缺德,又不能说没花出去——那样感觉有点窝囊。在新宇看来,窝囊比缺德更可怕。于是,他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大气地说:“什么假币啊?我早就忘了。”
新宇的钱包是方形的,黑牛皮的,结结实实的,打开以后,有两个夹层。他把假币单独放在一个夹层里,享受着一个“包间”。现在,这张假币就舒服地躺在“包间”里,像一个被格外关照的歹徒。
“凭什么吃这个亏啊?”小吴愤愤地说。
新宇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暖意。他不知该不该跟小吴讲述他为假币付出的努力。
2007…5…21 15:38:55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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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假币给我吧。”小吴小声说。
“给你干什么?”
“叫你给我就给我嘛。”小吴细声软语地说,说话的样子还有点诡秘,“我们干财务的,总有办法处理出去的。”
“谢谢你,我自己有办法。”新宇看着眼前的饭菜,觉得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还贵。
在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面巨大的《天下无贼》电影广告,几乎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新宇站在广告跟前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这是一部贺岁片,知道了这是刘德华刘若英主演的。天下无贼了?前几天的电视和报纸还报道了公交车上屡屡发生的偷窃事件呢……新宇突然觉得心口一紧——每当兴奋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
通道里散布着流动摊贩,有算命的,有卖各式耳挖的,也有卖碟的。新字匆忙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一个摊贩面前。这个摊贩的面前摆着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钱包。钱包有黑色的、棕色的,一律贼亮贼亮的。小贩看到新宇站在跟前,马上殷勤地介绍,这是路易威登这是登喜路这是BOSS这是金利来……都是世界名牌啊。小贩一边介绍,一边还左右张望着。
“多少钱?”新宇指着一个黑色的钱包。
“五十块。”小贩说,“你真有眼光,这一款卖得最好了。”
“五块。”新宇还价道。
“八块?”小贩马上说。
“五块,多一分不要。”
“五块就五块,就算开个张。”
在付款的一瞬间,新宇想到了兜里的假币。但是,如果花掉了这张假币,买来这个钱包还有什么用呢?!再说了,现在的新宇已经不屑于采用这种简单且具风险的办法了。
新宇拿过崭新的钱包,把假币放进里面,由地下通道直接进入了地铁车站。他有意从站台的中部进入了车厢——这里往往是最拥挤的部位。
地铁是这个城市主要交通工具,车厢里人头攒动,促销打折和保健品宣传什么的广告充斥了车厢的各个角落。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新宇看到了“警方提示:看管好你的物品”和“小心扒手”之类的公益广告。
这让新宇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这显然是比较理想的场所了。新宇把钱包放进上衣外面的口袋里,又把兜盖掖进兜里,这样,从外面就能很轻易地看见兜里的“名牌”钱包了。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车厢的人慢慢挤了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工人有民工,有军人有学生,有打电话的,有打瞌睡的,有勾肩搭背谈恋爱的,有嚼着口香糖听MP3的……汗味、烟味和香水什么的各种气息充盈着车厢。新宇相信,这么多的好人里面一定有小偷,而他的目的就是创造一个方便条件,让混杂在人民里的小偷脱颖而出并且一举得手。
开始,新宇还坐在座位上。后来,他为一个孕妇让了座位,便站到车门口。他抓着扶手,昂着头,眼睛看着高处的广告。每到一个车站,每一次上车下车,都有人奋力争先披荆斩棘,把身材矮小的新宇挤得趔趔趄趄倒倒歪歪——有一次甚至把他挤出了车厢。每一次,当列车驶出站台,他都要装作不经意地触摸一下口袋,检查一下钱包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