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划过──假如连长真的是从13连的地面上消失的,杨泱忽然明白,他的消失决不会是一次偶然。
天亮的时候,她听见马圈的门被打开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隔壁的屋子踢踏过去了。从她身后的木板缝里,传来了马嵘粗声大气的喘息。
马嵘就是靠在墙根吸烟时,发现了自己同隔壁屋子中间的那个破洞的。缕缕烟灰顺着墙沿一道缝隙袅袅飘去,他蹲下身,在破洞那头望见了杨泱的一只眼睛。他喊了她一声,缝隙那边扑过来一阵杨泱嘴里哈出的热气。
马嵘对着洞口说,嘿我也来了,来给你作伴,别害怕。杨泱说,那不是我干的,你相信吗?马嵘说那当然,你干不了。杨泱又说,也不会是你干的。马嵘说,那可难说,如今全连的知青差不多都成了嫌疑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组根本不听知青们提供的那些材料,一味袒护傅正连,凡是被傅正连整过的人,都被认为有报复的动机。何况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就是阶级报复了。
对杨泱的审讯
在马嵘以后不断重复的记忆中,那是他和杨泱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一直希望能记起这次谈话更多的内容,但他的回忆中却充斥了马圈里浓重的马粪味。他只记得杨泱反复说,尽管她用水果刀把傅正连的胳膊扎伤了,那是他咎由自取,但她并没有真的杀害傅正连。
最后她忽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不过我知道是谁干的!”
马嵘打了一个寒噤。
“你知道?谁呢?谁?”
“我不会说的!永远不会!”
“死也不说吗?”
“死也不说!”
“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干的!”马嵘松了口气。
马圈悄无声息。从破洞那边,传来的声音。他猜是杨泱手里在捻着一根干草茎。
似乎过了很久,杨泱轻声说:“牛锛呢?他为什么没进来?”
马嵘没有回答。
“昨天晚上,我总是好像听见窗底下有脚步声,绕着马圈走……牛锛……”
他和杨泱的那次谈话就终止在牛锛那两个字上。门开了,又有新的人被送进了这个临时小号,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和杨泱再也没有机会说过话。
牛锛?!……马嵘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始终回味着咀嚼着琢磨着杨泱最后留在他记忆中那关于牛锛的两个字。他无法肯定在牛锛那两个字后面,
究竟是一个问号,还是一个惊叹号,或是一个句号。这个标点对于解释杨泱在牛锛死后的失踪至关重要。但语气飘散在空气中,时间一点点擦去了那个本来模糊的符号,他再也无法捉住它们。
落了一场小雪,雁群一日日飞尽。
大雁走了以后,空旷落寞的荒原,显得越发寂寥苍茫。
拱形的天穹一览无余,平展的原野一目了然。蓝天白云之下,清晰地凸现出连队营房一栋栋红色的瓦顶,在雪地上赤身裸体、袒露胸怀。
营房前的空场上,还有一眼孤独的水井、两排光秃秃的钻天杨、三台熄火的拖拉机、四挂卸了套的大车──就是13连的全部。
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落下。月亮也是一样。你想不看也办不到,它们就悬挂在你的视线里,无遮无挡。
在如此简单到接近纯粹的一个地球角落,能隐藏什么样的秘密呢?
谁敢相信,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会失踪于这样一个连麻雀都无处藏身的地方?
长长的一个月之内,13连所有知青的来往信件,都被工作组暂时封锁,一一拆阅检查;所有的探亲申请都被拒绝,得等那个失踪的连长有了下落,再作处理;知青们轮流着一个个被叫去连部谈话,白天谈了晚上再接着谈;前半夜谈了后半夜继续谈。如此几日轮番轰炸下来,13连的人个个面色铁青、眼圈发黑,连吃饭都打着哈欠。与马嵘关在同一屋的老高中生说,这都同“文革”的逼供审讯差不多少了,还不如干脆用刑呢,大家都当一回李玉和风光风光。
审讯自然是毫无结果,知青们互相证明说,自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行为,都有据可查。傅正连即使真被人干掉了,也不能随便弄个人当替罪羊!大伙议论说,反正傅正连是不在场,鬼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来。人不在场,还不敢说实话么?一开始玩笑着说的那些线索,傅正连行贿受贿拷打知青,如今反话正说,向毛主席保证,那些事都是傅正连失踪的原因,由此顺藤摸瓜,准保没错──如此再往下审,工作组骑虎难下了,闹不好真倒成了傅正连的控诉会了。
越发没有头绪。ABCD甲乙丙丁,没头没脑、无凭无证。
只剩下那片沉默的土地,紧闭唇舌。而谁能撬开它的嘴,让它说话呢?
傅正连失踪得很彻底。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变作了一缕风一丝烟一粒尘一滴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杳无踪迹。
马嵘隔壁的小屋里,杨泱始终一言不发。她甚至拒绝提供那个夜晚傅正连同她之间发生的难堪之事的任何细节。
第二天晚上,马嵘屋子里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破洞里传来的对杨泱的审讯──
你承认自己扎伤过傅连长是不是?
……
最重点的怀疑对象
“目前,在13连所有的知青中,你是傅连长失踪事件最直接、最重点的怀疑对象。你无论说还是不说,只不过是你的态度问题。我们早已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证明你有谋害傅连长的强烈动机和愿望。今天再次向你交待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抵触情绪很大,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你如果承认,是你对傅连长下了毒手,组织上可以考虑你的阶级出身和一贯表现,对你从宽处理的。再说,傅永杰同志欺负了你,他确实也是有错误嘛,你是一气之下误伤了他的嘛……”
……
“你再这样对抗下去,我们只好把你尽快送往团部处理了!团部和师部的首长都不允许我们再拖下去了……”
马嵘忽然听见了一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从窗外跃过。
什么人?出去看看!
像是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回来的人丧气地汇报。
从那以后,对杨泱的审问就改在连部的办公室进行了。杨泱每次从连部回来,马嵘留意着那边的动静,总会听见杨泱长久低声的啜泣。马嵘曾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破洞大声嚷嚷说:“杨泱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不是你干的,你不能承认!”
杨泱没有回答。有一阵,那个屋子静得没有一丝气息。杨泱像是死了一样。听送饭的人说,杨泱已经好几顿不动筷子了。还听说,上头催得很紧,杨泱真的要被押送到团部去了。
马嵘在心里骂着:我操你个牛锛,这个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还不快想个法子,把杨泱赶紧弄出去呀!
又过了几天,一位下巴光滑、满脸稚气的年轻人,也是所谓的工作组组员,前来“释放”了马嵘。马嵘记得自己临走前是往那个破洞里看了一眼的,他想对杨泱说,等我出去了就来救你!但那儿黑呼呼的他什么都没看见。马嵘昂首挺胸走出臭哄哄的马圈时,听得从连队宿舍那边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声。他问路边的人,说是2排曾与傅正连暧昧过的一个女知青,多日就这样哭哭笑笑疯疯癫癫语无伦次。马嵘回头对那人说:瞧,再这样下去,13连的人全都会发疯的。
马嵘在那个重获自由的时刻,由于极度兴奋也由于极度疲倦,忽略那个工作组成员对他的回答。当牛锛死了以后,他在彻夜的不眠中,想起那个年轻人有意无意的话,才如遭电击雷轰般地抱头捶胸,后悔莫及。
“──不会发疯的,这事已快结束了。现在主要的怀疑对象是有了,可以肯定的是,傅永杰同志是因公殉职、受人迫害致死,头儿已经决定……要把他作为光荣牺牲报上去……”
“牺牲?谁牺牲了?”
“傅永杰啊,就算是牺牲吧!我们总得对上头有个交待啊……”
“扯蛋!牺牲个毬!”马嵘嘟囔了一声,骂骂咧咧地甩手而去。
那天傍晚马嵘回到自己宿舍,看见牛锛叉着手站在门口,离老远他便闻见牛锛嘴里喷出的酒气。牛锛把一个酒瓶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喝吧!
马嵘那一觉睡了很久。从傍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热炕和酒精使他酣睡不醒。醒来后他终于恍然大悟,在那次贪婪的大觉中,他已铸成大错。他居然没有防备牛锛酒瓶里的预谋。于是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个最要命的结尾。而当他发现时,他和牛锛创下的丰功伟业,已万劫不复地割裂成两半。
曾经属于他的那一半,在傅正连突然重新“露面”时,同步失踪。
马嵘在睡梦中,只觉得有一双手使劲地摇撼着他,直到把他摇醒。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他听出那是牛锛的声音,便猛地坐了起来。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带一阵风,往门外飞快刮过去了。
马嵘跳下地,拔脚就跟。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牛锛跑得像只兔子,一溜烟往食堂那儿去了。
马嵘抬头看天,明晃晃的日头当空,正是中午。
有人敲着食堂门口那截专管开饭用的铁轨,当当的响声一记一记传得老远。
从地里收秋回来的人,正陆续往食堂涌。
亘古难觅
工作组的一溜人,从连部办公室走出来,拿着铝制的饭盒。
牛锛像是没命地跑着,迎着那些人,迎着风。他跑过了所有的人,忽然一个急转身,在工作组的人面前,站下了。
马嵘听见牛锛呼呼地喘着粗气。
“嗳!你们找到傅正连了没有呢?”牛锛笑嘻嘻地问。
“这是组织的事。”
“听说你们要把傅正连作为牺牲的烈士上报?”
“这不关你的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