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雪地黑呼呼一片,而天空洁白如银。
一贫如洗的薛二
那天晚上,寒风在旷野上呼号,发出警报似的尖叫。从下午开始,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溜进门缝的冷风,把宿舍的棉门帘子拍得忽扇忽扇响。陆德和一帮知青,在基干民兵排的宿舍里打扑克。这种能冻掉下巴的天气,幸亏火炕热得烫人,就像坐在被太阳晒烫的沙堆上;屋子里暖哄哄的,一只25瓦灯泡昏暗的亮光,把一个个晃动着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
陆德已经输了两盘,今夜他的手臭。赢了的人,正在兴头上,摸出半瓶老白干来,倒在一只搪瓷杯里,大家一人一口轮着喝。有人还翻出了半碗炒黄豆来就酒。轮到陆德了,陆德把杯子接过去,只是凑在鼻尖下闻了闻,转手就递给了下一个人。
嗳嗳你小陆子不够意思啊。“下一个人”嚷起来。你就喝一口能咋的!
陆德虎着脸,不吭声,啪地甩出一对儿尖子。
见陆德不说话,别人也就不吭气了。连队的人都知道陆德不爱说话,一般情况下,他若是开口说话,也就只用两个字儿——“躲开!”别看只有两个字,通常是很管用的。你若是不躲开,陆德自己就躲开了,结果是一样无趣。
陆德到北大荒农场下乡3年,至今滴酒不沾。据他自己说,他是天生遗传性晕酒,喝一口就会昏昏欲睡。开始时没人相信他的话,一次元旦聚餐,有几个男生硬是捉住陆德的胳膊和腿,按住他的脖子,撬开他的嘴巴,把60度的“北大荒”酒给他灌了几口下去,当时陆德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地倒在了地,抬到炕上,一口气睡了两天三夜才醒过来。吓得从此再没人敢逼陆德喝酒。
陆德又甩出三个老K,眼皮都不抬。这一局,眼看陆德要赢。
宿舍的木门突然被敲得咣咣响,有个声音在外头喊:紧急集合!快点儿快点儿,出大事儿啦!那嗓音撕裂成两半,像是劈开的柈子。没等大伙放下手里的扑克牌,油腻腻的棉门帘子被掀开,冲进一个人来,帽沿上的雪花直往下扑腾。
都愣着干啥?快快快拿枪,带上枪跟我走!来人是连队的保卫干事。
出啥事儿了?知青们挪到炕沿上,开始慢吞吞地找鞋穿鞋系鞋带,七嘴八舌地问:又哪儿着火了?是苏修打进来了?肯定是信号弹吧?这回是红的还是绿的?
保卫干事拍着腰上的手枪大吼一声:是杀人了!有人被杀了!
屋子里霎时静寂。陆德觉得自己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一片混乱,背上了枪又发现没上子弹,等到集合完毕,陆德总算听明白——是连队的老职工薛二,在自个儿家里被人杀了。保卫干事巡夜,恰好从他家门前经过,发现灯亮着门开着,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儿,奔着大路去了。低头辨认,那脚印上沾着些红,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是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促使他立刻冲了进去,一看,薛二歪倒在桌边,脖子上被扎了一口子,血流了一地,身子还软着,人已经没气儿了。
薛二的家,就在基干排宿舍的房后,只隔着一条小路和一个菜园子。
陆德仍然有点将信将疑——就在知青们玩牌吵闹的这个时刻,有人被杀了。就在离他们几十米之外的地方,有人杀了人。这,这怎么可能呢?
他家人呢?有人问。孩子早都睡下了,一个个睡得像头小猪,他老婆是个瘫子,还哑巴,冲着人啊啊地挥胳膊,披头散发的,像是给吓魔症了。保卫干事说着说着就突然发了火:还问啥问,有完没完?阶级敌人这么猖狂,我一个人能追上吗?我一个人能擒住凶犯吗?考验基干排的时候到了,我现在命令,子弹上膛,三个班立即分头往不同的方向追击!坚决不能让那凶杀犯跑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急四散开去。
雪已经停了。从雪地微弱的反光中,隐约可见公路上有一串刚踩下的脚印,往镇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蹒跚而去。陆德几次弯下腰,趴在地上琢磨,心里纳闷着,那脚印为何竟然如此沉重凌乱,新鲜的雪地上,能看出鞋窝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着。忽然出现一大片塌陷的雪印,手电棒的亮光清晰地照出了雪地上一个曾摔倒过的人形,好像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踉跄地往前。陆德心想,难道这凶犯也是受伤了么?却又为什么不再有血迹留下?薛二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一向为人敦厚甚至怯懦的薛二,与此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抢劫么?一贫如洗的薛二,家中有什么财物可值得凶犯动刀杀人?情杀么?就薛二那个瘫老婆子……
是老鹞杀了薛二
脚印突然往路边歪斜过去,然后消失在柳茆丛下的排水沟里。
哗啦啦一阵枪栓上膛的声响,五六个电棒的亮光朝沟里扫射,聚拢在沟底的一堆黑影上。电棒哆嗦着忽明忽暗,勉强能看清那黑影有个人形,是躺着的。班长壮了胆对那人大声吆喝:不许动!黑影没动静;又喊:举起手来!还是没动静。班长的声音都撕劈叉了:你再不投降,我们就开枪啦!只听得棉靴大头鞋把雪地跺得一片嘎嘎响,冲着大沟合成了包围圈,很有阵势的。可黑影仍是一动不动。班长忽然把手掌举到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大家都安静了,屏住了气。一会儿,就听见从黑影那儿,传来了高一声低一声呼噜呼噜的鼾声。情况顿时发生了变化:那不是个人,是一头猪。
大伙转脸互相看着,都有些尴尬。班长犹豫着,小声嘀咕说,要不,还是得有个人下去看一看的好,刚才的公路上,明明是人的鞋印儿,也没见着有猪爪子印儿呀……
人都吵吵着要争着往下下。陆德低低一嗓子:躲开!就都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陆德抓着柳茆子趟着雪滑到沟底,轻手轻脚地接近了那个黑影。呼噜声越发地响了,陆德竖起耳朵,怎么听怎么也不像是头猪,而是个人。再靠得近些,电棒一溜扫过去,看见了一只鞋,又看见了一只手套,再看见了一顶狗皮帽子,只是不见脸,那身子是趴着的,倒卧在雪沟底上。陆德心想,这必是个人了,也没听说猪八戒取经往北走哇?他小心绕到狗皮帽子的上风头,用鞋尖踢了那东西一脚,只听鼾声依旧,只是不动弹。他壮壮胆,伸出一只脚用力把那身子一家伙踢翻过来,手里那只四节一号电池的长筒电棒,如同一只小型探照灯,将那人的脸照得惨白如雪。
陆德一下愣在那儿。
竟然是老鹞。真是老鹞。老鹞的门牙往外撅撅着,离老远都看得见。你瞧他的嘴张那老大,牙撅在外头,牙缝里都塞满了雪沫。他睡得可真香呵,鼾声山呼海啸的。脸上那一道道灰黑色的褶子里,平日总是藏着洗不净的烦恼,可这会儿,那皱纹都被鼾声撑开了,面孔倒像块冰似的光溜。
陆德接着看见了老鹞胸前的血迹,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血迹摸上去冻得发硬,看来是新鲜的,裤腿和鞋上也都是血,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陆德的脑子嗡地一响,他对自己说这绝不可能!老鹞怎么会杀薛二呢?谁都也许会杀薛二,就是老鹞不会杀薛二!
班长在公路上晃电棒,喊话说陆德你咋的了?那东西是人是猪,你倒是说话呀!你就是牺牲了,也该先喊个口号吧!
陆德迟疑地举起电棒,挥了挥胳膊。公路上等待已久的人马,全都出溜出溜地下到了沟底。
绳子!把他捆上!捆结实了!班长仔细勘查了现场之后,简短地下令。他已从老鹞身上搜出了500块钱。铁证如山,百分之一百的凶杀嫌疑人没跑!班长下了结论。把他带走!
陆德一伙人用绳子捆绑老鹞,进行得很不顺利。尽管老鹞丝毫没有拒捕的意思,但他整个身子又沉又软,把他绑上很费了一番力气。总算七手八脚将其捉拿归案之后,班长才真正发现了麻烦:老鹞根本就走不了路。他仍然在拉风箱似的大打呼噜。身子被五花大绑的老鹞,此刻压根儿没打算醒过来。
忙乎了一身大汗的陆德,这时候才闻到了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儿。一阵一阵难闻的酒气,正从老鹞张大的嘴巴里喷发出来。陆德刚才是在是太紧张了,竟然连嗅觉都暂时丧失了。这会儿酒气直冲他的鼻腔,他顿时头晕目眩,哇一口就吐了起来。
老鹞愣是像一条死狗一般,被基干民兵们从雪地上拖回了连部。
陆德呕吐完了之后,离队伍落得老远,一个人在公路上慢吞吞地往回走。
血迹能证明什么呢?他想。尽管沟底的老鹞是他发现的,但也许老鹞只是刚杀了一头猪、一条狗、一只鸡而已?这是一个巧合或是误会?就像封资修的昆曲《十五贯》的那个故事。老鹞只不过是喝醉了,虽然,在喝醉的人身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就是把陆德打死,陆德也不会相信是老鹞杀了薛二。
荒唐的推断
陆德与老鹞相熟,对老鹞的那点儿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老鹞是陆德原先在水田连队时的一个看水工,据说在困难时期偷了老家生产队的几个红薯,被判了三年,送到北大荒来服刑。后来老家的亲人都饿死了,他刑满后没处去就留在了农场。老鹞本姓岳,东北话把岳念“药”,就被人叫成了老鹞。他干活勤快,为人热心,没啥别的毛病,就是爱喝酒,有个外号叫“药(岳)大酒壶”。他挣的钱都喝了酒,一直说不上个媳妇,是个老跑腿的。连队有个车老板子薛二,是个山东盲流,困难时期从关里老家一路要饭到了北大荒,后来被农场收留下,一直在连队赶牛车。过了几年,他从老家找来个哑巴姑娘成了亲,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脑瘫一个痴呆,个头不见长,饭量还挺大。薛二就那几十块钱工资,自家园子种点菜,到远处开荒种苞米,喂鸡养鹅,好歹算是把日子凑合下来。他和老鹞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