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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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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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着跑着,也不知咋的就栽沟里了…… 
  陆德耳边响起沟里如雷的鼾声,他想老鹞那会儿也许真是半醒半醉的,跑着跑着醉不敌晕,掉沟底就又睡过去了。 
  你少来跟我来这一套!保卫干事提高了嗓门大喊。这些胡诌八咧的鬼话是骗不了人的!你要老实彻底坦白交代杀人的罪行,你一个就业工人,杀害了革命职工,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别想蒙混过关!明儿头晌我就把你解押到场部去! 
  老鹞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恍惚的神态,身子往后缩着,恍惚中又多了些惊悸与恐惧。 
  你说,你举起刀子杀向薛二的时候,你到底是咋想的? 
  …… 
  你说呀,那会儿你到底想啥来着? 
  …… 
  老鹞开始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念叨叨,像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陆德朝他走近了几步,总算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老鹞说:我哪知道我想啥来着?我要是能知道我想啥,我就不会杀薛二了啊……我哪能知道我想啥来着?我要是能知道我想啥…… 
  他突然张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薛二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咋就把他给杀了呢……老鹞干瘪的脸上涕泪滂沱,一串串滴在油渍麻花的棉袄胸襟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陆德的鼻子有点发酸,看得出来,老鹞真是哭得很伤心。老鹞一边哭一边说:我糊涂啊,我咋就把薛二给杀了呢,我杀了薛二,这世上就剩下我自个儿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咋活呀……薛二你倒好,你咋就扔下我不管了哩……薛二死了,我还活着干啥,薛二死了,我也死了啊…… 
  你闭嘴!嚎啥嚎!你既然承认了杀人犯罪事实,就等着杀人偿命吧你! 
  保卫干事没有兴趣再继续听老鹞哭嚎。他吩咐必须严格看守老鹞,等明天一早派一辆“热特”把老鹞送到场部去听候发落。陆德和另一个叫小董的知青,被保卫干事指定留下来值夜班,其他人都回连队宿舍睡觉去了。 
  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陆德望着老鹞疲倦而憔悴的脸,不由生出一丝怜悯与同情。他忽然觉得周围的知青们所经受的那些苦难,比起老鹞和薛二那样年复一年孤独死寂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啤酒和白酒的区别呢? 
  他心里想,起初大伙说老鹞杀了薛二,只有他陆德一个人是不相信的。后来老鹞承认自己杀了薛二,他自供中说出来的那个杀人过程,却是除了陆德之外,没有人相信的。 
  老鹞说他杀薛二的原委,只有他陆德一个人能明白。但陆德虽然相信老鹞说的那些杀人理由,奇怪的是,陆德仍然不相信是老鹞杀了薛二。 
  老鹞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却不再打鼾,也不再哭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趁着小董去外头解手,陆德凑近了老鹞,低声问:真是你杀了薛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你可别胡说啊。 
  老鹞眼皮也不眨地说:是我杀了薛二,真个,这天大的事儿,我能胡说? 
  陆德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 
  陆德憋了好一会,气恨恨说:喝酒喝酒,你看你喝出这杀身之祸。 
  老鹞叹口气,摇摇头说:可要没有薛二和我喝酒,我也活不到今儿个。你不喝酒不知道,人喝醉了酒,那快活,真就像上了天一样…… 
  小董进来了。老鹞把眼闭上,不再说话。陆德趴在桌上装睡,心里很是绝望,他想老鹞这样的酒鬼,走到这一步,也真是活该。 
  天快亮的时候,陆德突然被一阵叫嚷声吵醒了。睁眼一看,老鹞正在椅子上拼命地挣扎,用头撞着椅背,凳脚把地砖敲得咚咚响。绳子把他的脖子都勒出了血印,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整个身子不停地癫狂着就像疯了似的。 
  小陆子你救救我。老鹞嘴里吐出一阵阵尖锐而锋利的叫喊声:我死了,薛二他一家人可咋办那?谁来养活薛二他老婆……还有俩孩子?你去跟上头说说,别让我死,让我活……我活着才能把薛二的孩子拉扯大,作牛也成作马也成,作猪作羊我也干……我有罪,可我的命抵不了罪,死算个啥,活着抵罪可比死难多了……当初我要想到薛二那一家人,我说啥也不能依着薛二胡闹哇……



另一个酒鬼陆德

  他的喊声嘶哑,吐出一口口浓而黏的血痰。走廊里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辆“热特”在窗外发出震耳的突突声。老鹞被一群人推出门去的那一刻,陆德把头转了过去,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他听见老鹞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的叫喊,然后渐渐弱下去了。老鹞被拉上拖车前,突然跪在地上,冲着薛二家的那个方向,连着磕了三个头。  

  陆德后来听人说,老鹞到了场部后,提审中,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求领导免他一死,让他来养活薛二一家。他说活着比死更难,以活罪抵死罪,他也对得起薛二的在天之灵了。这个荒唐的请求,自然是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老鹞的死刑判决书下来时,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说,把他攒下的那500块钱,还有被褥衣物等全部家当,都留给薛二的家人。这些消息传到连队,那些坚持认为老鹞是图财害命的人,都不再吭声了。 
  很久以后,陆德到场部去办事,听人议论起老鹞的事。说他从县里的监狱被押解刑场时,按当地的惯例,有人递给他一碗酒。他盯着那碗酒看了一会,舔了舔嘴唇,然后把碗推开,转过了脸,头也不回地上了囚车。 
  很多年过去了,陆德早已离开了当年的农场。 
  返城后的陆德有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先是开车,后来提升为机关的办公室主任。他很快发现这个主任的工作,其实主要是陪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当然吃饭只是一种名义,实质性的任务是喝酒。陆德上任后的第一天,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有人给他敬酒的时候,他客气地声明自己滴酒不沾,对方再三坚持,他推辞不过,只得如实说明自己一喝白酒即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大家都正在情绪高涨之时,领导说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你喝一口我看看?领导将了陆德一军,陆德是没有退路了。迫于情势,他想今天是必得豁出去了——若是不喝下这口酒,让大家当场见证自己酒后的丑态,把他们都吓个半死,他这主任日后还怎么继续往下当呢。陆德横下一条心,抱定英勇就义的牺牲精神,接过那杯“酒鬼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问题就在陆德把酒喝下之后,他为众人描述的恐怖情景,并没有在他身上显现。他万分紧张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发作、倒地、昏厥等等,竟然踪影全无。他头不晕眼不花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如常泰然自若——这一天陆德的脸可真是丢大了,好端端的一个陆德,得了个当众撒谎不够仗义还欺骗领导的坏名声。 
  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陆德从那时正式开始了他的饮酒生涯。陆德惊讶甚至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非但不是不善饮酒,而是酒量大得出奇,几乎百喝不醉,白酒对于他来说等同白水,喝得再多,去一趟厕所回来,就挥发完了。陆德因工作需要,几乎三天两头出入于各种饭局酒局,无论遇着怎样厉害的酒徒酒鬼酒仙酒圣,一概被他喝得落荒而逃。而且陆德酒德甚好,从不耍赖卖傻;平日说话不多,喝酒时也仍是不怎么说话。喝酒时满嘴豪言壮语甜言蜜语胡言乱语的那些人,在陆德看来都是不会喝酒的。喝酒就是喝酒,说那么多话,把酒精都故意散发出去了,还算什么喝酒呢。陆德喝酒的态度极其严肃认真,就像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久而久之,陆德在他的酒友中获得了良好的酒誉。若是哪一天他喝得身子都有些摇晃了,恰好夫人在场,在一边小声劝阻,或是用手掌捂住他的酒杯不让人再添,陆德就会横眉竖眼地对老婆大喝一声:躲开! 
  陆德曾对老婆说起过当年老鹞与薛二的事情。有一次他老婆生了气,就骂陆德肯定是被老鹞的魂灵附了体,所以才会在老鹞死后,变成了另一个酒鬼陆德。 
  但只有陆德自己知道,每回喝酒的时候,他其实一次又一次地在体验老鹞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对他说的那些话。喝酒真像上天么?哪怕就让他感受一次,也好了却了这番心思。 
  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过老鹞说的那种快乐。


这个世上竟还有白罂粟

  我自幼见到的罂粟花都是红与紫的,却不知这个世上竟还有白罂粟。 
  一 
  十年前的冬天,快过春节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压得整个连队没有一条可通行的路。我是从雪窝里趟过去的,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风把人的骨髓都吹凉了。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那白雪覆盖的高坡,如果不是出气口插着几束挂满白霜的高粱秸,你根本就无法找到这倒霉的菜窖。  

  “狮子头!”我爬下那嘎吱嘎吱的木梯子,冲着那黑咕隆咚的窖里头喊道。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使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狮子头!”我扯着嗓子喊。 
  没有人答应。整个菜窖没有一点儿声音。风在头顶的旷野上尖叫着,而这里,却寂静得如同一座墓地。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慢慢看见那狭长的地面上,堆放着的一排排整齐的大白菜。白菜显露着淡淡的绿色,散发着一种略带潮霉的气味。几盏昏暗的油灯发着微弱的光,照着木柱子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阵阴森的凉意。 
  “狮子头!”我想起了我口袋里的电报。 
  过道那头,传来的响动,一个影子慢慢朝我走过来。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如果不是他的一双脚在移动,我真会以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尸。他在离我不远的柱子下站住了,戴着一顶秃了毛的尖顶山羊皮帽,一双大棉上缠着绑腿;油亮的、肥大的棉裤,以及一件瘦小的旧棉袄裹着的弓起的背,使他的整个身子变成了一种十分奇怪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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