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没有……”我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
“该来信了……总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跟在我的后面走着、嘀咕着,那枯树一样的身影,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我飞快地蹬车,躲进黑暗中去了。
四
眼看又快到春节了,我开始积极准备回家探亲。
我第四次心安理得地动用老司头的汇款,补齐了我的差额。
“狮子头”也在准备回家。他最近也不走运,听说输了百把块钱,卖掉了几件衣服,还管我借过一回钱,我没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当我是傻瓜?‘二劳改’的钱包都捏在你手心里……”
“你胡说!”我咆哮起来。
我恨透了“狮子头”,也恨我表妹,更恨我自己。
这天我早早就去邮局取信了,我在火炉边分发着信件;这是我的习惯,分完了回去省事。忽然,一只揉得很皱的信封上,几个字闪入我的眼帘:“司徒恭父亲收。”
信封已经破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撩拨着我的心,使我坐立不安。我偷眼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伸出手指,用小时候做弹弓的灵巧劲,轻轻把信封勾开了。
叫人毛骨悚然
下面是我看到的原文:
爸爸:我已经半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也没有收到您寄来的钱。我到葵山邮局中去查过,他们都说没有。我担心您是不是生病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们队上的劳动还是很重,春天遭了灾,现在只能吃番薯、南瓜。我的腿上生了一个疔,没有钱买药。也没有钱买油,锅都生锈了……
爸爸,您一定要好好接受改造,将功赎罪。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探亲呢?我已经忘了您是什么样子了……
字迹模糊了,看不清了。我这是怎么了?鼻子酸酸的,眼睛热辣辣的难受,头也晕起来了。趁人不注意,我夹着邮袋溜出了屋子。
旷野上的空气,清新而洁静。无边无际的雪原,像一块巨大的白布,把一切肮脏与丑恶都罩在它的底下。世界上的是非你说得清吗?那喜鹊叫得多好听。乌鸦令人讨厌还不就因为它一身黑;其实它却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儿。不管老司头过去有多少罪,但他改造了这么多年,早就刑满释放了。他总是个人,是个有儿子的父亲。即使他不配享受有儿子的幸福,他儿子总该享有有父亲的温暖吧。
我却干了些什么呢?我能忘记自己耙地垄沟的滋味吗?而他的儿子,是同我一样的知识青年……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儿,叫做“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多年不见提起,莫非也被专政了吗?
八里地不知怎么骑到了头。我浑身冒汗,扔下邮袋重又蹬上车,顶风赶了十八里路到镇上。
回来的时候,我腕上的手表没有了,换成了九十元的票子。
第二天我便将八十元钱汇往广东乡下。
吃过晚饭,我从铺底下抽出十元钱,是这个月工资里的烟酒钱,加上那卖表剩下的十元,捏在手心里,然后把“狮子头”从宿舍里叫出来。
“跟我走一趟。”我头一回命令他。
“去哪?”他对这种神秘的行动最来劲。
“菜窖!”
连队今年新盖了砖窖。老司头就住在窖里烧炉子。我叫上“狮子头”,自然有道理,要让他亲眼看见我把二十块钱还给老司头。
月亮出来了,雪原一片惨白。风好像把一切都吹灭了,连人们心头残存的热气。
厚厚的白雪几乎封住了菜窖小小的木门,敲了半天,老司头才来开。他看见我们两个,竟好像有些害怕起来,倒好像我们是来同他要债似的。他放下手里正编的柳条筐,从角落里拿了几个土豆要烤给我们吃。“狮子头”抓了几根胡萝卜嚼起来,有点儿不耐烦。
多么宁静的菜窖呵,弥散着一股新鲜的白菜气息。北方的冬天,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绿色。可这惟一的绿色,属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老司头坐在我对面的一块木头上,第一次敢面对面地瞅着我。他看得那么入神、专注,简直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儿子,一定也像你这么大了……他说起话来,也像你这么爱吸鼻子……”他那浑浊的眼角上,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迷迷糊糊,喃喃自语。
我忽然想到,难道这就是他肯借钱给我的原因么?快一年了,他并没有让我为他做过任何一点儿细小的事作为回报。难道这仅仅只因为他,可怜一个同他儿子一样单身在外的青年么?……
“还没有信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路上。信,在路上走着……”我说着,噎住了。
“在路上?”他重复了一句。他相信了,不肯再问,怕又打破这种希望。这时他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干瘪瘪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缺了的门牙——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如果这能算作笑的话。
我站起来,脸在发烧,我什么话也没说,把攥在手里的二十块钱,轻轻放在老司头枯干的手掌上。
他抽搐了一下,把头深深地垂下去了。他紧抓着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炕梢去,从墙根下摸出一个铁盒子来,小心翼冀地把钱放了进去。
“这回路费差不多了,我想回广东去,看看孩子……总得回去看看才好……唉,年轻错一时,后悔一辈子哟……”他像是对自己说。
我偶尔一回头,吓了一跳——“狮子头”正眼巴巴地盯着老司头手里的那只铁盒子,嘴都张大了。那眼睛里流露着贪婪、凶残的光,叫人毛骨悚然。
罂粟也可作药
菜窖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听得见老司头的咳嗽声。月光照着这白色的高坡,活像一片墓地。不过老司头将从这里走出去了,去同他的儿子团聚。那是炎热的南方,没有冰雪也没有风霜。
“狮子头”突然问:
“你说,他这样的人死了,是不是同死一条狗差不多?”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听大伙吵吵巴火说菜窖里死了一个人,没人再敢去拿菜了。我的心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腿也软软的,赶紧打听死者是谁;虽然我已想到了他。
“还有谁?老死(司)头子呗。都快归天的人了,还攒哪门子钱?叫人给抢了,定是不肯松手,才被打死的……”
人们议论着,毫无顾忌地谈笑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没有人同情他,真的,干吗要同情他呢……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归还给他的那笔小小的款子,使得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凶手是我带去的,可是我能对谁来讲出这一切呢?我能证明自己无罪吗?
我回家探亲去了。在家一呆就是半年。第二年夏天,拿着姨父给我弄好的返城证明,去农场办户口。在镇上正好碰到了游斗抢劫杀人犯“狮子头”的刑车。“狮子头”一点儿没见瘦,他的目光无意同我相遇,慢慢把脸转过去了。然而他的表情仍是满不在乎。那空漠而抱屈的神情像是在问:“打死一个‘二劳改’,也算犯法?”
我办完关系离开连队的前一天,曾一个人悄悄到土坡上去了一次。我想到老司头的坟地去看看。可是哪像个坟?一个长起了青草的新土堆前面,连个木牌也没有。几只老鸹在松林上盘旋,凄厉地叫着,好像忠实地在为死者唱着哀歌。只有那漫坡如雪的白罂粟洁白纷繁一片,水一般柔顺的花瓣,在荒野上无声地摇曳……
我自幼听人们说,罂粟是毒品;他们却不知,如用得适量,罂粟也可作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洁白的罂粟花,白得叫人心碎。我久久望着它们,默默无言,心里好似有一点儿什么在渐渐苏醒起来。
鸡 鸣
城市明文规定不许养鸡,然而D的邻居,同住大院的K局长家,新近却偏偏养了一只小母鸡。这只母鸡乖张怪戾,身子小小,蛋却下得又大又勤;可它每次下完蛋却并不咯嗒咯嗒叫唤,而是一声不吭。索性不吭倒也罢了,偏偏它下蛋不叫却清早叫,每天天不亮时,它就像只大公鸡似的,支起脖子,面红耳赤地啼个不停。亢奋刺耳的声音磨擦着全院人的神经。而偏偏那只临时鸡笼就紧挨着D的窗户,它声嘶力竭地啼鸣时,好似就在D的枕边,对准他的耳膜活活地将他震醒,以后每隔十几分钟一次,将他从清晨的梦中猛然拽出,使他再也不能安睡。如此几天下来,D的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
D在报社当记者,就靠夜深人静时写稿,靠后半夜与早晨那一觉补气活命。自从K局长的母鸡到来,无所顾忌地取缔了他惟一的安宁与清静。他不由感到了一种安全的失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而导致他终日昏沉烦躁的竟然只是一只母鸡,这似乎令人不可思议。每当他听到那只貌似母鸡的畜牲在他窗下发出公鸡似的吼叫时,他总是毛骨悚然。
起初他以为这只鸡大概是因为K家过节食物太多吃不了而暂且养几天就会宰掉,不料一等十天过去,毫无动静。家人议论,听K家保姆说,这只鸡是别人送的礼物,刚送到家就下了一只蛋,其大无比,净重2两,以后每日一枚,所以K夫人实在舍不得宰杀。至于啼叫嘛,K局长夫人认为,都是老街坊,包涵包涵也就是了,何况早睡早起利于延年益寿,也是为大家着想……
D在极度愤怒之中便想到了去控告K局长养鸡明知故犯违反公德侵害他人利益。白纸铺开后冷静一想,就算告了这只母鸡,令它命归黄泉,日后与K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相处?自己家里有个急事,还好意思让K局长家代传个电话什么的?万一今后有什么难处需求K局长帮忙,岂不是全完?何况这小院子“文革”前全是K局长一家人独住,如今分给他们几家平头百姓一间厢房,也该知足。一场官司打下来多年积攒的交情岂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