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许多年孤寂灰暗的日子里,楚小溪曾无数次回想那个冬夜她与杜仲见面的情形。她的回忆像一把篦子,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她和杜仲在种子站小屋里的每一个动作。有时候,她觉得那一切也许早就被命运所注定了——由于停电,杜仲在黑暗中翻动着他的旅行袋寻找电筒。他的纸片就是在那时候掉出来的,然而当时,他和她,都没有发现。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楚小溪一直恨着杜仲。她觉得在她和杜仲的交往中,杜仲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无知的倾听者看待。他仅仅只是需要有人倾听,而从不关心倾听者的感受。他不会顾及到自己的悄然离去,会给与他相关的人造成怎样的伤害。楚小溪永远也无法原谅杜仲的原因之一,是杜仲其实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同行者,或是一个共享秘密的朋友。如果是那样,她也许会认为,即便对自己的审讯和处分再严厉再过分,都还算值得。
楚小溪心目中向往的美好前途,在她19岁那年被断然中止。中止得如此迅猛无情,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就像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被铁轨上突然出现的不明障碍物拦住,不得不强行刹车。那一段被人冷落遭人侧目的日子,楚小溪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好像裂成了两半,她只能用高强度的劳动来麻痹自己、用沉默和无言来固守自己。她开始疯狂地读书,利用探亲假回H城的机会,带回了高中的数理化教材和其他所有能找到的书籍来读。书籍在许多年里抚慰着她枯涩寂寥的心灵,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78年知青大返城。
那件事情发生后,在春节回H城探亲的时候,她曾收到过孟迪当面交给自己的一张纸条,让她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孟迪用一种含糊的语气问她,他是否可以成为她最知心的朋友。楚小溪始终避而不答。她不希望这辈子永远生活在对孟迪的歉意之中。孟迪由于留宿杜仲也受到了处分,她觉得自己带给孟迪的牵连,无法用感情来偿还。
19岁是多么年轻呵。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杜仲的突然离去,使得楚小溪突然长大了。但对于19岁的楚小溪来说,前行的道路已被阻塞,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惟一能够开始的,只是在内心开始了对自己无休止的追问。
所以小溪不能去见杜仲。追问已近尾声,她害怕新的追问又会开始。
感到内疚
楚小溪下了出租车,拉着行李箱快步往机场候机厅走去。早晨起得晚了些,离登机的时间已经很近。她匆匆穿过空旷的大厅,走到巨大的电子显示牌下,去看航班的换票柜台号码。那一刻她听见有人轻轻地喊自己的名字。寻着声音低头看去,面前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微笑地望着她。她不认识这个人,只觉得那人宽大的额头和眉间,有一种熟悉的神态,隐隐约约地似曾相识。
我是杜仲啊,不认识了吧。
楚小溪茫然睁大了眼。
是孟迪告诉了我你的航班号。我还是想赶来见你一面。杜仲彬彬有礼地说。也不完全算是送你吧,因为今天我也要回国了。正好是10点钟的航班去上海,然后转机回F国。昨晚上我想了一夜,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了。
那个瞬间楚小溪脑子里忽然闪过杜仲站在连队宿舍门口的样子。他总是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这种方式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杜仲笑了一笑说:20多年过去了,是该认不出来了。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真的,你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至少在我看来,你还是那个样子……
不,我不是原来那样了,其实我的变化很大,在心里。楚小溪友好地向杜仲伸出了手。
听说你常回H城?杜仲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觉得那手纤细而光滑,有一种香樟树叶韧性的质感。
是的,这几年回来多一些。小溪轻轻把手挣出来。
但我不可能常回来。所以,这次能见到你,对于我很重要。
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还健康地活着,我……挺高兴的。小溪又说。
其实,我今天来,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当年由于我的无知莽撞,连累了你并给你造成了无法补救的损失,我真是很后悔。杜仲诚恳地说。我走了以后,你们那儿发生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这一次回来后,孟迪才告诉了我。我之所以一定想要见到你,就是想当面请求你的原谅,否则我的良心到死都会不安。那张纸片……
楚小溪面有愠色地打断了他: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本该向我致歉的人,那些内心应该感到惭愧的人,至今却没有一个人来向我表示歉意;唉,你说你……你向我道什么歉呀?望着杜仲尴尬的神情,楚小溪又说:不过,既然是见了面,我倒想借这个机会,当面感谢你呢。
杜仲诧异地摊开了双手问:为什么?
你说呢?小溪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怎么谈得上感谢?你不会是用这种方式嘲讽我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你过江后给我带来的那些麻烦,当时的我就会继续在原来的轨道上走下去。噢,我想你该明白轨道的意思。楚小溪已完全镇静下来,她突然觉得有许多话从心里涌上来。那些话已在她脑子里盘桓了数年,一点一滴地沉淀下来,在她胸口积成了厚重的块垒,必得一吐为快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年的事,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许会成为一件出色的工具、成为那个年代的一个时尚模特儿、或者是一只笨拙学舌的鹦鹉。可是你无意中在那轨道上安放了一块石头,突然翻车了,原来顺畅的运行被强制中断了,把我甩到了轨道之外的角落里。那尽管不是我所情愿和我主动选择的,但我毕竟被推到了一扇新的门口,我不得不走了进去,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人说条条道路通罗马,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许是殊途同归了。在美国读博士课程的时候,有一次我偶尔想到,其实是你救了我。你走后,我被迫成为了现在的我。难道我还不该感谢你么?今天能够当面跟你说出这些话,在我也是了却了一件心事。我想,你完全不必为当年的行为,再感到内疚了……
杜仲惊鄂地怔在那里。小溪的面孔模糊起来,一种缥缈的幻觉之中,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的楚小溪,会不会是与楚小溪同名的另一个女人。
其实……其实,当年我们都太幼稚了……杜仲有些语无伦次了。在我过江之前,曾经固执地认为,江对岸的土地原本就是中国的。我心里甚至还暗藏了几分收复失地的英雄情结……
梦幻般的虚妄感
楚小溪朗声大笑起来。杜仲也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
机场大厅的广播响起来。楚小溪听见了自己那趟航班的号码,正被一次一次播放着。她看了看表,抱歉地对杜仲说,如果再不去换登机牌,她就该误了这趟航班了。而她去B城的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无法更改。
杜仲点点头说:那我陪你过去吧,也算我送你了。
楚小溪通过安检口之后,还回头向杜仲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杜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想起来竟然忘了留下楚小溪在美国的电话号码。他听见了飞机从候机厅上空飞过的隆隆巨响,目光寻着声音追去,他想,他和楚小溪将在空中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行,然后分别降落在东半球和西半球,远隔重洋而相望。
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杜仲从窗口望下去,能清楚地望见城郊公路两边新栽的香樟树。嫩绿的新叶已经长出来了,而去年深色的老叶还没有掉落。他懊悔自己曾对H城产生那样的苛责,其实,H城只是人生旅途上一个驿站和节点,出发、降落,尔后起飞。
恍惚间,杜仲对此次的H城之行,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虚妄感,就连楚小溪也变得朦胧难辨。只有湛蓝的晴空伸手可及。若是朝着弧形的天穹一直往前飞行,无论经由哪条航线,也许他和楚小溪都会在地球的某一处重新相遇。
地球是圆的。多年来亲历的旅行经验,使他对这点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