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梅老师你真是个好人,我怎么谢你呢?梅子说谢什么,你在我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来弟又看了看表说,梅老师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还有一大堆破烂要去收拾,等明天晚上儿子下了班,就把家搬了。房东说最晚后天,一定要我们全部搬走……来弟刚走几步,又回过来,急急忙忙说:老家有个侄女来了,也想在北京做钟点工,梅老师如果有便,可问问朋友要不要钟点保姆……
梅子说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来弟冲过马路,朝着刚进站的一辆公共汽车跑过去。
望着来弟的背影,梅子想,来弟的劳累恐怕是没完的,每个钟点里都有可能发生新的麻烦。若是能帮她就帮她一把,有时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其实自己对来弟好,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来弟,而是为了自己。实际上她担心的是来弟万一搬得太远而不能再来这里,她不愿失去来弟。她对来弟已经有了依赖,她的工作成果和生命的价值,其中有一部分,是要靠来弟的服务和劳动来换取的……
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
21:00——
来弟急急忙忙赶到家,小孙女还是已经睡着了。从这次回到北京,她一直是和爷爷睡一个床的,早晚两头见不着爹妈和奶奶,她除了爷爷谁都不要。
炉子上热着留给来弟的饭。她爷爷带孙女还管买菜做饭,做得一点不比自己差。
来弟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会儿就把剩饭都打扫干净了。
来弟给炉子添了块蜂窝煤,坐上了一壶水。冬天用炉子烧水做饭还能取暖,到了夏天,只好用煤油炉电饭煲的瞎对付。儿子刚来那一年,还到人家单位的木匠房去拣碎木头刨花的用来烧火……
大杂院的平房,没有暖气也没有煤气,屋子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
水热了,来弟就开始洗衣。孙女的儿子的媳妇的女儿的还有自家男人的,每天总有那么几件。来弟虽是在外挣钱,但来弟不管孙女不买菜不做饭——要是再连衣服也不洗,来弟还像个女人么?
来弟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就把房子的事对全家人说了。
她说那两处房子加起来,一共才600块,值。一家人分开两下住,饭钱是要比以前贵,但各人都住得自在些。她和老头还有士莲和小孙女去住地下室,如果嫌潮,可以每天晚上把孩子接到新疆村的平房里住,第二天一早上班前,再送到她们这里来……或者,干脆就让她爷爷每天早上到平房去上班好了。
她说完了,屋里一点声音没有。
后来她男人咳了一声,说莲她娘,你说怎么就怎么,我听你的。
士莲说就这么办吧,儿子也点了头。最后儿媳妇说了一句:妈你说的那个地方,明天我找个空,跟你去看看……
来弟沉下脸说:明天大家都4点起床,一早就把铺盖行李都捆好,等我们去看了房,要是还过得去,晚上就分两下搬。谁要想享福,以后回老家享去!
一个个都钻被窝里,悄没声地躺下了。
来弟收拾着床角绳上的干净衣服,把它们装到几只纸板箱里去。
大家都挺齐心合力的呢。来弟满意地想。人要吃得下苦,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来弟把窗台角落上搁着一只旧闹钟拿过来,对准了4点,狠狠地上满了发条,又用手掌轻轻揩了揩钟面上的灰尘。
闹钟是老式的,少说也有20多年了,圆圆的顶上还有两只铃,钟背后淡绿色的漆磨得像一块块疤。不过,这只钟虽然不好看,却是准得不能再准,它若是走到12点,你准保就能听见收音机里的报时声,一分都不差。就为这个缘故,来弟每次搬家都得先把它带上——钟表是给你看时间的,好看难看假如看不准钟点有个屁用!来弟想起那家人大扫除的时候,竟想把它扔掉,幸亏让来弟拣了回来,在自己家里派上了大用场。
来弟轻手轻脚地归拢着她的家当——一只旧电风扇、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只电饭煲、还有几只大纸箱。纸箱如今空着,原来塞得满满的棉服旧毛衣裤子衬衫什么的,都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大包小包地背回去,分给村里的乡亲了。那些衣服旧是旧,都干干净净的,干活穿还挺结实;身下这只带轱轳的床,是孙家给的;吃饭的方桌是赵家给的;那些家什电器,有的是张家,有的是李家。别看样子过了时,用起来差不到哪去;东家给一件、西家给一件,来弟做了七八年钟点工,攒起来的东西足够她凑起一个家了。来弟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花钱买的,连皮鞋和拎包都是主家给的,来弟从来不嫌,给什么来弟都要。好好的东西扔了可惜,谁用不是一样用呢。再说,来弟在城里打工,不用城里人的东西白不用。这又不是在老家,穿谁的衣服人家也不知道,谁笑话谁呢。
妈,你瞌睡了吧,早点睡觉哦。儿子的声音从布帘子后面传来。
来弟嗯了一声,这才觉得自己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来弟封好煤火,倒了一盆洗脚水,把脚浸泡在热水里。一股热烘烘的水气顺着脚杆直往上升,浑身都软软地酥下来。她想,当初幸亏是早早出来到城里做了保姆,要是一直蹲在老家那个地方,一辈子受穷不说,还不知道要受婆婆多少气,定是比做保姆还不如呢。自己虽说在外面做保姆,但回到家里,就是她说了算,一家人都听她的,凡事都是她拿主意。——外面做佣人,家里做主人——来弟在心里同自己说笑话。这样也蛮好的啊。许多城里人,别看他走在马路上挺神气,其实还不知道家里家外,他在给谁当佣人呢……
置于不同的陷阱之中
22:00——
将近10点的时候,梅子接到芦迪的一个电话,问她是否在看电视,今天的电视节目临时有所调整,10:05左右,8频道将要重播他的一个专题片,让梅子这次一定不要错过。
梅子放下手里的报纸,把电视打开了。按到8频道,把声音关了,一边翻着报纸一边等着屏幕上出现那个专题片的画面。
梅子很少看电视。以前订过电视报,总是把这一周中想看的节目时间,用红笔划上道道,以便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但真到了那个时间,不是想不起来,就是预告不准时让人没有耐心再等。电视把每天的时间都割成一块一块的,任你取用。电视的每一个钟点都把不同的人钉在了不同的频道上,生命也因此被分割成若干个板块,你消磨时间,同时让时间也吞噬和消磨着你……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各个角落里传来的时钟和表,细微而急促的嘀嗒声——梅子总觉得像是自己的脉搏,正踩着生命的节律一步步行走……
忽然就有脆而尖锐的笛声响起——嘀嘀两声,稍纵即逝。
是手表的报时声。10点钟。到时间了。
到时间了——已成为城里人使用最频繁的词汇。梅子苦笑。电梯到时间关闭,你就得一层层爬上去;飞机到时间起飞,你误了点因此失去了一次重要的发展机会;股票市场你提前抛出或是过时吃进,都可能使你一次性损失大笔财富……核武器的起爆装置,更是用倒计时方式,精确程度可至0。00几秒……城市是用钟点维持生存的,钟点是城市的筋城市的轴城市的骨架城市的心跳,在城里,只有钟点才是至高无上的统帅……
梅子恍悟,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钟点人。
每一个钟点里,她都在服从时间的支配和调遣——她为早日解决高级职称而拼命工作,为曾经被北大荒吞噬的青春而追赶自己的生命;然而,当她企图超越时间的那一刻,时间其实已经征服了她。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钟,转圈的12个数字,像是12张不同肤色、不同发型的面孔,神态或狰狞或安详或恐怖或欢乐。指针像两支长短不一的利箭,正顺时针方向嗖嗖地从每一张脸上掠过。24小时中,每日仅有两个时辰,它们能重合在一起……
梅子缩在沙发上,一阵孤独的感觉突然袭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芦迪了。她和芦迪都好像越来越忙,像是反被时间的暗器捕俘的猎人,分置于不同的陷阱之中。有一种无影无状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梅子无法知道,隔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昏昏地睡过去
23:00——
来弟的脑袋刚一挨在枕上,就昏昏地睡过去了。
……她走进一间好大的屋子,屋里有床有柜,煤气管道像晾衣服的绳子一样盘来盘去。屋里很热,床底下呼呼冒着热气,原来那床就是暖气片。她问男人说:这回再不用搬家了吧?男人不说话,指着屋角的墙让她看,她看见那墙基上凿着“来弟”两个大字。屋子中间有一张大圆桌,摆满了饭菜,婆婆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红烧肉,放在她面前,用筷子把碗沿敲得当当响,叫她吃。她一会儿就把肉都吃完了,婆婆笑咪咪地说,你慢点啊,当心噎着。她说我一向都吃得快,那一家人还等着呢。婆婆说,你在外面太辛苦了,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回去做了。她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无为老家的房子里。她对婆婆说,我要回去的,我要让京京在北京读书呢。婆婆说那是,我们家真是全都靠你了。婆婆把京京抱了过来,婆婆说,京京去了北京,如今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来弟让京京唱个歌给太婆婆听,京京不肯,用手打她太婆。来弟哄她说,那就跳个舞吧,京京忽然开了口,用北京话说:傻X!来弟气得给了她一巴掌,说你这孩子,城里的骂人话倒先学会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我们回老家算了。京京笑一笑,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把手背在身后,脑袋晃晃的,小嘴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弟睁大了眼看,发现京京穿着花裙子,站在电视机里……
来弟突然听见闹钟铃铃地响起来,响个不停。她想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