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歧途的江潮是不是还能呈现另外的呼叫?)
江声闪烁 它
代表了我们全部的冥想抑或赞许
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了忍受浮华
另外的江声 剜痛骨肉
我们 还将承受
多少来自江声之外的锐利?
'责任编辑 商 震'
聋天使
作者:周晓枫
一 蚕 蛾
1
由于附着蚕种,柔软的纸比原来挺括。对准台灯,我隐隐看到纸张内部的絮状纤维,蚕卵比芝麻粒儿还小,薄得能透出光线。轻触上面凸起的颗粒,仿佛神秘盲文……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书写和孕育。我期待着十天之后幼蚕的出生。夜空密布群星,排列得像蚕纸……含着笑意,我陷入睡梦前的恍惚。
内部开始孵化了。蚕种由最初通透的奶黄色籽粒,渐变出里面五号字体般大小的黑逗号。刚孵出来的蚕极小,不能以手碰触。我用羊毫毛笔把它们粘起来,仔细地刷到桑芽上。把原来装庆大霉素注射液的药盒穿好气孔,去掉铺在里面的瓦楞纸衬底,合上盖子,就成了清洁安静的饲养盒。蚁蚕们乔迁其中,拱动着,寻找锯齿形的叶缘。
之所以被称作蚁蚕。是因为小小的褐色个头儿与蚂蚁相仿。只不过,后者紧掐的束腰和皮革质感的体表使它成为行动灵活的铠甲战士;幼蚕尽管生有细幼刚毛,却孱弱得易于被摧毁。蚁和蚕,两者现在看起来体貌酷似。我想起生命常识课本上的插图。胚胎形成初期,不仅是和近亲的灵长类,从猪羊到冷血的鱼,人类胚胎和其他动物胚胎长得全都一模一样:蜷缩身体,形状近于耳廓,眼睛如外星生物般晕黑着,大得夸张,那是永远停滞在吃惊里的表情。胚胎期既然如此接近,那么到底经历怎样的转折时刻,一方开始沦为另一方的陪衬、乃至牺牲品呢?倘若蚁蚕与蚂蚁相遇,注定悲剧,蚂蚁会毫不犹豫地吃掉自己的赝品。我想,生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危险的仿生学,如同首领常常会吃掉他的人民——生命之初,他们已深知彼此,自身的弱点就是对方的破绽,自身的潜能也预示着对方未来的强悍。
只有几十天的生命旅途,我必须学会保护蚕宝宝远离比蚂蚁更大的危险,才能使它们抵达使命。
2
蚕的食谱如此单一,只吃桑叶。找到桑树的难易,就意味着养蚕的难易。
法院宿舍那边有两棵桑树,但离我家远。每次采摘,我尽量多储备一些。把叶子放入扎紧口子的塑料袋里,保存在冰箱,能多放几天。没办法,成长期的蚕食量惊人,仿佛永远在饥饿状态里。铺进去一层桑叶,就被迅速咬出锯齿形边沿……仰俯之间,蚕连续错动口器.头部越来越深地嵌入弦月般空缺的黑洞里。不断进食,不断排泄,纸盒里洒满黑颗粒状的蚕沙——蚕的样子,已精简为一截短短的消化系统。
假如储备的叶子不够,来不及接应,我还曾偷窃。范家院子里的桑树,每年都因甜美多汁的桑葚招致贪嘴的孩子们偷食。范爷爷或许并不吝啬,只是不愿鳏居后的宁静被打扰,于是小院的防护设施由竹制矮篱笆改成了宽网铁丝。这个数月前做完白内障手术的老头儿.常常坐在黄昏荒寂的园子里,坐在皮表浅裂的那棵桑树下。一个老者就将如此,慢慢地,被消化在他的桑榆暮景里。范爷爷不欢迎任何来访者,尤其孩子,他那孤僻者的威严构成无形中的压力,使我觊觎桑树却不得不多加小心。好在,范爷爷的邻居家新来了进京就医的亲戚。男孩名叫小盐,只有八九岁,他愿意充当我的同谋,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折断几根细枝。小盐之所以成为范爷爷唯一能够容忍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他从不喧闹,安静得像个永远不被读出声的句号。
蚕在进食中分外专注,我曾击掌、佯装怒吼、手指突然在它们面前晃过等等,但什么也不能让咀嚼过程停顿,它们不受任何惊吓,慢条斯理地,继续吃桑叶。它们似乎从枯燥的食物来源中已获得完全的满足,不再好奇任何其他口味。按照顺序,从头顶上方吃到下颏底部。它们不停如此这个动作,像重复中的膜拜。对某种食物怀有近乎偏执的忠诚,蚕让我想起吃竹子的熊猫,或者远在南澳大陆只钟情桉树叶子的考拉,它们都是些行动迟缓的动物。或者说,忠诚就是一种无比缓慢的品质吧,难以转移和变化。
当然,我指的食物忠诚并非绝对意义的。实在找不到桑树,能用莴笋叶短暂替代,可惜蚕丝就不能保证匀整的银白色了。因饲叶品种不同而调节体内的化学,吃黄笋叶的蚕,吐浅黄色的丝。变幻出的颜色,令我既惊喜又感觉怪异,说不清楚好恶。我奇怪地联想起那天遇到的患者:一个因急性黄疸而躺在急诊室病床上的少年,通体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金黄光芒。当医护人员们围拢过来,少年突然坐起来,在环衬的白衣中他的肤色显得那么奇特,像大百合中橘金色的蕊柱……仿佛弥散着一种神秘或至危险的花药。他从两个医生臂膀之间的空隙,忽然,向我微笑。他的微笑,我不知道是接近邪恶之美,还是更接近有罪的奇迹,我也无法了解自己是被这微笑祝福还是诅咒。规律与规则之外的部分,总令人茫然。
成为能够吐丝的熟蚕之前,还要经过数度蜕皮。微微抬升的身体前端与蚕座之间形成一个不大的仰角,它们雕像般凝立,不动不食。入眠看起来是成长中的停顿,其实也是划分蚕龄的分界线。从薄透、褶皱、很快会被风干的旧皮中蜕身出来,蚕一次次发生着变化。从蚁蚕到五龄蚕,体重增加万倍,而蚕体面积也扩大出五百倍。这些怪诞的蚕,终日匍匐在容量更大的药盒里,为了把桑叶消化成体内积聚的能量。
我搓捻旧蜕,像碎葱皮,没有什么味道。然后我小心捏拢姆指与食指,拿起一条蚕,它在指肚的压力下晃动起头部。我示意小盐的手从蚕背上滑过,感受它表皮腻滑的绸子质感。小盐碰触了两下就失去了兴趣,可能不喜欢它肉滚滚的样子。当我试着把蚕放到小盐的鼻梁上,他吓了一跳,慌忙闪开,皱起眉头表示反对。我就不怕,再壮硕的蚕也无力抗争,任由我观察它体侧的黑点、尾棘和两排令人肉麻的连绵腹足。活不了多少天的蚕虫,却有着老者那样憔悴的额头;两只很小很小的眼睛之间,突出的肉红的颚,烘托着上方一片石灰白的体色——我觉得它模仿了京剧丑角或者是鸭子的脸。
3
食欲减退,到五龄末期,蚕停止进食,胸腹趋向透明,形同一只裹紧的纺锤,它将逐渐抽空体内的丝线。当蚕吐露第一条丝涎,倒计时开始了……细到纤微的卷尺标算着它的命,它开始每寸每寸地计数。
昆虫精湛的数学天赋令人惊叹。比如蜜蜂,蜂房是严格的六角柱状体,一端是平整的六角形开口,另一端是封闭的六角形菱锥形的底,由三个相同菱形组成;组成底盘的菱形,所有钝角都为109度28分,所有锐角为70度32分——研究表明,这种结构可用最少的材料建造最大容量的建筑。其实何需科研数据,看到闪烁周易玄机与几何美学的蜘蛛网,看到尺寸规整、如出一辙的洁白蚕茧,谁能不迷惑并折服其中呢?
织茧时,蚕耐心地摇摆着头:最开始,能从发光的茧囊里看到它的动作,由于茧腔逐步缩小,蚕体尽力向背部大幅度弯曲,呈现受难般的“C”形;渐渐,视线越来越难以穿透茧壳,只剩嘴部隐约的黑点在其中移动;渐渐,它彻底隐没在织就的屏障之后,去经历秘而不宣的变形。
椭圆形的茧,轻盈柔嫩,在我托捧的掌心安静而神秘。摇动茧子,听见轻响,我仿佛晃动着最小最小的沙锤。克制不住好奇心,我用镊子辅助剪刀,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外科手术般割破一个茧囊。其中的沉睡者如此陌生,体长缩至精短,呈茶褐色,镀满幽微的金属之光,甚至没有头脸和尾足……蛹,紧裹着自己,像尊小小的木乃伊。
为了加深了解化蛹的过程,我找来一张软薄的稿纸,蒙在碗口,用橡皮筋绷紧固定。我把一条即将吐丝的熟蚕放在这个平整的鼓面。蚕爬行着,力图寻找到一个向上的支点、一个可以绳结的角落来织茧,但屡次往返,都徒劳无功:没有高度,只有碗沿之外空落的悬崖。一张空白稿纸。足以构成一个无法走出也无法遁形的格子世界。喷薄的期限已到,它不得不把隐秘转折暴露在光线之下,暴露在平展的舞台……它必须接受我强加的屈辱和叛卖。不止一只蚕被我安排到这样的命运里,否则,我得不到那张碗口般圆整且有厚度的丝帛。一只蚕吐尽它的丝,另一只蚕接续到它的位置,稿纸不断承载着它们忘我的书写。等积累到一定厚度,我把丝片从稿纸剥离下来:满月形的,大小如同一张茯苓饼,柔润、轻软,蚕丝铺展非常均匀……这些不用测量工具的天才。完成使命的蚕再度深睡,并在其中经历转折:从圆柱状的肉身,到枣核形的蛹,从腻白变得金黄,那笋壳般的环状体节中,酝酿着鳞粉覆盖的翅膀。原本内幕中的嬗变,现在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可以毫无阻拦地看着它们在我眼皮底下演化。奇怪的是,多年后,我忘记了从蚕到蛹中被裸露出来的点滴变化,我记住的,与生物教材里泛泛的图示无异,疲惫的熟蚕和体壁坚韧的褐金色的蛹,而茧囊里的一切都被简化掉了。我即使确信自己曾不离左右,凝视它们缓慢到不动声色的缩骨术——但那些时刻,全被擦涂。我好像从未溜进后台偷窥过,好像帷幕揭开,演员已化妆完毕,彻底容身于另一个角色。是否成蛹的过程是平淡的,并无预想的神秘,所以才被我轻易遗忘?是否蜕变里藏着丑陋的细节,出于审美上的习惯捍卫,我才滗出渣滓,错觉金光闪闪的蛹似乎只需垂下眼睫的瞬间业已诞生?是的。什么印象都没有了,尽管碗口上吐丝的蚕一定集体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