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诗曰:
落叶萧疏秋已深,支离病骨懒长吟。
药炉茶灶劳君伴,分却芸窗多少心。
爱卿自服“香郁散”,由渐而愈。挹香方始至马大巷。越二日,又往看视,爱卿已复原了,膳于留香阁。爱卿长谈,不觉下午时候,挹香因昨日夜课过深,十分疲倦,即在留香阁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酉牌,爱卿亦睡得钗钿横,鬓边木樨尽堕枕畔。挹香便替他挽好云髻,簪好钗钿,又将木樨拾纳袖中,携之欲去。爱卿道:“这残花要他何用?”
挹香道:“我之惜花与他人异,若残花便弃,我金挹香即是无情之辈矣!况此花曾沾姊姊鬓泽,曷敢轻弃之耶?”爱卿见他言语中露出无限深情,更加爱慕,便留挹香道:“今晚不要归去了,我们联诗消遣罢。”挹香称善。
于是排酒同饮,到上灯后,吃了晚膳,再命侍儿泡了龙井香茗,点了寿字贡香,设了文房四宝。二人顷刻吟成七排十二韵。录毕,细细吟哦,盖以《秋夜联句》为题。诗曰:
漫卷珠帘引兴长,【爱卿
金炉乍麝兰香。
恍邀红拂吟新句,【挹香
笑对青衫搜旧肠。
愧我无才歌柳絮,【爱卿
羡卿问字写鸳鸯。
诗逢狂处因贪酒,【挹香
菊到秋深尚傲霜。
气谊相孚能有几,【爱卿
萍纵遇合岂寻常。
浮沉世事棋千局,【挹香
阅历人情纸一张。
近况自怜多惨淡,【爱卿
深恩未报总彷徨。
天边雁语添幽恨,【挹香
槛外虫吟倍惨伤。
桐院月明风写怨,【爱卿
莲塘宵静蕊生凉。
鹭鸥不忍芙蕖尽,【挹香
蜂蝶偏知兰蕙芳。
有福得偕名士伴,【爱卿
钟情宜侍美人旁。
兰闺拈管书衷曲,【挹香
嗤我俚词失大方。【爱卿
二人联完,互相称赞。樵楼三鼓,方始就寝。
明日,挹香正待起身,忽拜林突然而至。挹香见了拜林,不胜踊跃大喜、抽身与叙积愫。爱卿亦然,与之丛谈良久。
挹香与拜林辞爱卿,邀到家治席接风,又述留香阁一切前事,拜林亦频频慨叹,席散而去。
一霎光明,满城风雨,重阳令节近矣。挹香闻葑门南园村隆寿寺大兴佛会,有活佛升天之谣,轰动五门男女都往烧香。
挹香好动不好静,听得天花乱坠,便杂了闲人往隆寿寺。一路熟思之,意谓这些头陀骗人财物,妖言惑众而已。
既至山门,挹香站定一望,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原来这寺是昔日一个有道和尚独募创建的,后来圣上也曾到过,曾赐“隆寿寺”御书匾额。兵燹后被十几个游方僧强占此寺,又设几般蛊惑人心的秘法,如“木人开药方”、“眠佛口目动”,乡愚颇倍而敬重,已被他骗了许多财帛。当家名唤智果,手下众徒弟都有些膂力。智果极好淫,凡烧香妇女,只要有些姿色,可以力图到手者,便令小徒弟诱入秘室,关锁于内,智果夜来犯之,事极秘而人不知。
再说挹香站了片刻,昂然踱进山门,见寺颇轩昂,上悬一匾,蓝地金书,题的就是“隆寿寺”三字。两旁哼哈二将,居中四大天君,背后弥勒佛端坐神橱。至大雄宝殿,见中间供着三世如来,两旁五百罗汉,尽是金身塑就。士女如云,游人蜂拥。挹香看了一回,见不甚好看,复从后宰门出去,却是一个方丈,门首供一架莲花,即造言佛升天之用。居中摆焰口台,闲人在彼看大和尚施放日夜的瑜珈焰口。挹香竟不去看,便进了方丈,见陈设华丽,名人书画,博古炉瓶。旁一洞门,进去更加幽雅,都是红木镶嵌玳璃石桌椅,中央挂一副松老成龙图,两旁楹联云:
弥天雪月空中色,寒夜霜钟悟后心。
挹香此时倒觉清心悦目,默坐良久,却无人至。复出洞门,转了几个湾兜,信步而行,到了一个所在,四面粉墙,毫无陈设。挹香谛视了一回,忽闻有女子哭声,不觉大疑。听之好似就在室中的光景,便站定了,复向一听,却有一墙之隔。便将耳附在墙上,细细的一听。这一听有分教:
才子几乎餐白刃,美人方得现红鸾。
不知听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菊花天书生遇难 题糕日美女酬恩
话说挹香因妇人之哭,竟附耳向壁细细一听,也是他该受几天磨难,所以鬼使神差到这个所在。原来那间空室四面粉墙,墙以内即是智果的秘室。墙间暗做一门,用粉染,一些看不出。挹香合当有事,附耳细听之际,恰巧身靠假墙,只听粉染门呀的一声,筋斗直跌进去。
复审视之,乃三间不甚亮的房屋,见一个和尚,揿住一个年轻妇人,要逼他行事,那妇人哀哀告求。那和尚正欲用强,见挹香跌进,吃惊不小,连忙起来,变了脸道:“呔!你是何人,敢入我佛爷之室?”挹香见势头不好,也觉慌了,正要逃走,却被和尚扯住。挹香心中着急,恐淫僧恶念,难保性命之虞。
正想间,那头陀拉了挹香,又到一个所在,比方才那处更低,四面皆无台凳,仅排数块石儿。屋外有一线之光的天井。
那头陀拉了挹香,壁上取了宝剑,谓挹香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我这里?你可知到了这里,有死无生的了!”便举起剑儿,向挹香砍来。
挹香惊绝,只得按定六神道:“师父慢来。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况寺院中是十方所在,难道不许游人进内的么?今我已到这里,你的勾当已被我觑破,你欲恶心谋害,只怕昭然皇法,天地无私。你自己去想来。”
头陀正欲回言,只见一个小沙弥走进说道:“有蒋檀越立请要见。”头陀只得弃剑,整好袈裟,至外迎接。便向挹香道:“我且饶你多活一时,少顷来与你算帐。”命沙弥关了挹香,大踏步而出。
原来蒋檀越与这和尚最相契,特来请到家中去做法事。老和尚无可推辞,只得同行。也是挹香命不该绝。且说挹香见和尚去了,心虽安了些,观其室中,竟一无生路,倘头陀进来,仍复性命不保。想了又想,真觉无计可施。倘若我一旦不测,父母劬劳未报,众美情义未酬,白白将这性命送与头陀,岂不可恨?思想及此,不觉涔涔泪下。
徘徊良久,天色已晚,不见头陀进来,心又放下了些。奈何又无夜膳,又无灯火,又无床帐,又想平日在家中或在美人处,吃的是膏粱美味,睡的是罗褥锦茵,如今独在这里受此无穷之苦,性命且不能保。自怨自恨之时,谯楼三鼓,只得挨过一夜。
明日,仍不见头陀至,也没有茶汤水进来,肚中十分饥饿。挨到了金乌西坠,仍不见有人至。挹香喟然叹曰:“英雄末路,有计难施。不作餐刀鬼,仍为饿殍身。天呵天,你绝我太苦了!”
想了哭,哭了又想,哭道:“众美人只知我在家中攻书窗下,父母只道我在朋友家论赋会文,怎知我在此受这许多苦楚。如今与你们长别了!”又哭道:“我金挹香如此一个人,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枉为了六尺男儿!”想到此处,竟放声大哭起来。
其时已有四鼓。也是挹香合当有救,这一番大哭,惊动了一个美人。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昔日挹香同梦仙黑夜里救的吴秋兰。他蒙二人救了回家,对父母说了,父母便问:“救你者是何名姓?”秋兰道:“是两个隐名的侠士,不肯留名。惟他们二人的面貌声音,尚记在心头,日后欲思图报。”
这秋兰家正在隆寿寺之西,秋兰卧房却与关挹香的所在只隔一个天井。那夜秋兰睡后,听见有人在隔壁十分痛哭,这个声音却十分熟识。又细细的听了一回,忽然听出似昔年救我的那们壮士声音,倒有些揣摩不出。沉吟良久道:“待我到天明时,楼窗上搭个走路,在墙上扒过,认他面貌。如是恩人,问他为何在寺中痛哭未迟。”
胸有成竹,甫黎明即起,将板搭过墙上。秋兰轻跨楼窗,鸟行雀步,至板上向下一望,见一书生席地而坐,昏蒙情状,不知何故。又一望,却正是恩人。他也难顾嫌疑,轻声唤道:“公子尊姓大名,何昨宵在此恸哭?”时挹香又饥又倦,疲乏不堪,意谓决无生路的了,倒反昏昏睡去。惊闻公子之呼,猛抬头观望,见一个美人在墙上低唤。谛视之,颇面熟,欲躬身立起,可怜两足疲软,挨到墙边道:“小生姓金,名挹香。前日误投秘室,被禁于此,有死无生的了。姊姊尊性芳名?”秋兰便通了名字。挹香兜的想上心来道:“曩昔黑夜遇强就是姊姊么?”秋兰道:“正是。公子是我恩人,今恩人罹难,妾安敢坐视。公子放心,少顷,妾有援君之计也。”挹香甚属感激。
秋兰遂回房,思出一计,随即告知父母。父母称善。其父名家庆,素来耕种糊口,今蓄田产,央人耕种,居然是乡间财主了。惟此一女,极其钟爱。闻知挹香之事,忆曩时女遇恶棍,幸亏恩人相救,如今以恩报恩,正该竭力一援。便命雇工数十,同到隆寿寺来。众和尚不曾防御,便道:“做什么?”众人道:“你们莫管,少顷自知。”遂各动手,将众和尚个个缚牢。虽有几个力大的,究竟寡不敌众,也被捆住。留小沙弥,要他领到秘室;搜着六七个妇人。打开粉染门;放了挹香。复到外边,将十几个头陀关到县中;将六七个妇人带去作证。 后来县主往蒋家捉了智果,细细审明,将隆寿寺封起。智果即发僧纲司,立时火化。将众头陀递解回家,肃清了地方上一桩恶事。其余六七个妇人,夫家愿领者领,不愿领者发官媒择配。吾且一言表过。
再说众人扶了挹香至吴宅,秋兰出谢昔日相救之恩,挹香也谢了他们父女之情。又见秋兰贞娴幽雅,言语端庄,暗暗钦敬。家庆见挹香恂恂儒雅,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