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列格从军大衣袖筒里取出了紫罗兰。用手理了理头发。他心情激动,不过这是使他高兴的一种激动。她不穿白长衫,在家庭环境里,是什么样儿呢?…。
不,他两条腿拖着沉重的靴子从动物园走来所经过的不只是这几个街区!他走的是祖国大地的漫长道路,走了两个7年!而现在,终于复员了,来到了这扇门前,那里一个女人默默地等了他14年。
就这样,他那中指的关节触到了门上。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敲门,门却自动地开了。(是不是她从窗子里先看见了他?)接着,从门内冲着奥列格推出一辆鲜女的摩托车,这车在狭门。门口显得特别庞大。推车的是一个大脸盘的小伙子,鼻子像被踩扁了似的。对奥列格的到来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来干什么和来找谁,只顾往外推摩托车,似乎没有让路的习惯,于是奥列格往旁边闪了闪。
奥列格一时愣住了,弄不明白这个小伙子跟单身独居的额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从她家里出来?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年,但他毕竟不会完全忘记,人们一般都不是独家居住,而是合住公房!忘是不会忘记的,但也不见得完全记住了。在劳改营的营房里,自由被想像成与营房截然相反,决不会几户人家合住一套公房。是的,即使在乌什一捷列克,人们也都是独门独户,不知道什么是合住的公房。
“请问,”他对小伙子说。然而那小伙子把摩托车从晾着的被单下面推过去之后,已经顺着梯级往下去了,车轮落在梯级上发出哈哈的碰撞声。
而门他却任其敞开。
奥列格犹豫不决地往里走。此时,在晦暗的过道深处看得见还有一扇、两扇、三扇门——究竟是它们之中的哪一扇呢?昏暗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灯也不开,立刻怀着敌意问道:
“您找谁?”
“我找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反常态,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在!”那女人不去敲门试试看,当即怀着反感以十分自信而生硬的口气把他顶了回去。她冲着科斯托格洛托夫走过来,迫使他后退让路。
“请您敲敲她的门,”科斯托格洛托夫镇定了下来。他是为了盼望见到额加才这样软下来的,否则对这位没好气的大邻居他也能以牙还牙。“她今天不上班。”
“这我知道。她不在家。起先在。后来走了。”额头很低、面颊有点歪斜的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他。
她已经看见紫罗兰了。要藏起来已为时太晚。
如果手中没有这两束紫罗兰,此刻他还会有个人样儿,可以自己去敲门,坦然地谈话,继续问下去——她走了多久,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甚至还可以留张条子给她。(说不定感加也留了条子给他?……)
可是紫罗兰使他变成了一个求爱者、一个前来送礼物的人。一个痴情的傻瓜……
于是,在这个面颊有点歪斜的女人的进逼下,他退到了长廊上。
而对方不仅把他从进攻基地赶走,还跟踪观察:这个流浪汉的背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直往外顶,可不能让他从这里顺手牵羊捞走了什么。
不带消音器的摩托车,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发出开枪似的啪啪声,有时突然中止,随后又响起来,接着又停止了。
奥列格不知所措。
女人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薇加既然答应了,她怎么会不在家呢?是的,她本来在等他,可是后来出去了。多么不幸!这不是不巧,不是扫兴,而是不幸!
奥列格把拿着紫罗兰的那只手缩进了军大衣的袖子里,就像手被砍去了似的。
“请问,她很快就会回来还是上班去了?”
“她走了,”女人把字眼咬得很清楚。
不过,她并没回答问题。
可是,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等着也很尴尬。
摩托车抽动起来,啪啪地喷吐着,放了一阵烟枪,随后又熄火了。
而栏杆上放着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枕头、褥垫和罩着被套的毯子。这都是被拿出来晾晒的。
“那您还等什么呢,公民?”
还由于这些床上用品所形成的庞大碉堡,奥列格怎么也想不出对策。
而那个女人则直盯着他,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
那辆该诅咒的摩托车始终发动不起来,简直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
于是,奥列格从枕头碉堡那儿后退——循着来时的原路被撵得退了下去。
要不是还有这些枕头(一只角被揉皱,两只角像奶牛的乳房那样松垂,还有一只角像方尖碑似的耸立),要不是还有这些枕头,说不定他会想出办法来,会采取什么行动。不应该就那么干脆地走了。激加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她也会感到遗憾!必定会感到遗憾!
然而,枕头、褥垫、带被套的毯子以及像旗帜似的晾在绳子上的床单,似乎都标志着一种稳定的、世世代代检验过的经验,此刻要将这种经验推翻,他是无能为力的。他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尤其是现在。尤其是他。
一个单身汉,只要他心中燃烧着信念或强烈的追求,便能睡柴难,睡木板。囚犯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睡在光秃秃的硬板铺上。被强制与他分开的女囚犯也是如此。
不过,要是男人和女人约好了在什么地方待在一起,那么,这些松软的嘴脸就会信心十足地等着显示自己的威风。它们明白,自己的估计决不会错。
奥列格离开那个他自知无力攻克的要塞,背着沉甸甸的熨斗,缩着被砍去了似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门,枕头碉堡则得意地用机枪朝他的背影射击。
那该诅咒的摩托车还是发动不起来!
到了大门外面,这些劣劈啪啪的响声减轻了些,奥列格也就停住了脚步又等了一会儿。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等到薇加的希望。她要是回来,不可能不从这里经过。那时他们就会相对一笑,高兴地说:“您好!……”
“您可要知道……”“说起来也真可笑……”
那时,他已不会马上把挤皱、变蔫了的紫罗兰从袖子里抽出来?
等到了就可以跟她一起重新返回院子里去。但是,他们又不得太经过那些松软而自信的碉堡!
碉堡不会放过他俩,决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即使不是今日,总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连与世俗灰尘格格不入的、步态轻盈、热情洋溢和眼睛呈浅褐色的藏加,也会把自己那轻柔美好的被褥(但毕竟是被褥)搬出来晒在敞廊上。
鸟儿无巢不居,女人的生活离不开被褥。
就算你出污泥而不染,就算你崇高纯洁,但夜晚那不可避开的8小时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不能不睡下。
总不能不醒来。
滚出来了!鲜红的摩托车从大门内滚出来了,一路朝科斯托格洛托夫作最后的射击,而那塌鼻子的小伙子到了街上,神气得像个胜利者。
科斯托格洛托夫失败了,灰溜溜地走开去。
他把紫罗兰从袖子里移出来。过不了几分钟,这两束花便无法送人了。
迎面走来两个小姑娘——乌兹别克少先队员,她们拥同样的黑色发辫都是用电线扎紧的。奥列格的两手各拿一束花递给她们:
“拿去吧,小姑娘。”
她们诧异起来。先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看奥列格。她们用乌兹别克语交谈了几句,认识到此人并不是喝醉了独,也不是要纠缠她们。也许,她们甚至还明白,这位士兵叔叔论鲜花送给她们是有其难言2苦的?
其中之一接过街来。点了点头。
另一个也接过花束,点了点头。
接着,她们快步往闹走,两个人肩头紧靠在一起,谈论得很起劲。
他的肩后只剩下肮脏、汗湿的行李袋了。
在哪儿过夜——这得重新考虑了。
旅馆里不行。
去卓娅那里不行。
找薇加不行。
不,可以,可以。薇加一定会感到高兴,尽管她不会让你看出来。
然而,这说“不行”还不如说是“不准’”。
对奥列格来说,我加不在,整个这座美丽、富饶、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就像背上的那只沉重的行李袋。说来也奇怪,今天早晨他还那么喜欢这个城市,想多待几天。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今天早晨他为什么那样高兴?而此时,他的痊愈却突然不再使他觉得是什么特别的喜事。
还没走完一条街区,奥列格就感觉到自己饥肠始辆,两腿疲软,周身乏力,觉得残余的肿瘤在体内滚动。这时他大概一心想着的是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然而,即使重返乌什一捷列克,这一前景对他也没有吸引力了,尽管现在去那里的路完全畅通。奥列格明白,如今到了那里,必会更受到苦闷的折磨。
是的,他简直想像不出,现在能有哪一个地方、哪一件事情能使他心情舒畅。
除非回到薇加身边。
他会扑到她的脚下,对她说:“不要撵我走,不要撵我走!这不能怪我啊。”
然而,这说“不行”还不如说是“不准”。
他看了看太阳。太阳开始往西偏了。想来已过了两点了。现在得拿个主意。
他看到一辆电车上的号码正是开往流放人员监督处方向的那趟车。于是他开始观察,看它在近处的什么地方靠站。
电车本身像患有重病似地载着他通过一条条铺着石头的狭窄街道,一路发出钢铁摩擦的轧轧声,拐弯处尤其刺耳。奥列格抓住电车吊环,弯下身来,想看看窗外有些什么。但这一带没有草木,没有林荫道,只有铺着石头的路和墙面褪色的房屋。闪过一张日场露天电影的海报。看看那是怎么放映的倒挺有意思,但不知为什么,他对世上的新奇事物已没有什么兴趣。
14年的孤独生活他挺了过来,以此而感到骄傲。但他不知道,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