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格只是了解到,现在正好快到开门的时候。好吧,既然是命运的安排。奥列格也挤进那人群里去。
过了几分钟,两个男子把宽阔的大门打开,胆怯地打着手势,试图缓和前排的势头,但接着就像躲避马队一般闪过一旁。等在最前面几排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都涌进了大门,随后顺着正面的扶梯冲向二楼,其动作之迅速,也许只有这座大楼起火他们要逃生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其余的人也挤了进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龄和体力所允许的程度顺着梯级往楼上奔。人流似乎分出来一小股在一楼散开,但主流冲向二楼。在这冲锋的激浪中,不可能从容地往上走,所以黑发蓬乱的奥列格背着行李袋也往楼上奔跑(拥挤的人堆里有人骂他“丘八”)。
到了楼上。人流立即分叉:人们朝3个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弯时小心翼翼,提防在镶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间奥列格就得作出选择。可是他哪能作出什么判断呢?他碰运气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后面奔去。
原来他排在针织品部迅速延伸开来的一条长队的队尾。几个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却打着呵欠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这拥挤的长队,准备熬过又一天无聊空虚的时光。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奥列格打听到,这里将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类。他悄声骂了一句娘,离开了长队。
另外两股人流涌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已无法找到。每一个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柜台旁都人挤人。有一个柜台前人挤得较多,他估计紧俏的东西就在这里。人们在等着买廉价的深底盘子。售货员正在拆箱。这倒挺合适。乌什一捷列克没有这种深底盘子。卡德明夫妇用来喝场的盘子都有点破损。带一打这样的盘子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带到那里之后,想必都会变成碎片。
接下来奥列格就在这百货商店的上下两层随意闲逛。他在摄影部看了看。战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机及其各种附件,如今充满柜台,撩惹顾客掏钱购买。搞摄影——这也是奥列格未能实现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对一些男式风雨衣十分中意。战后他曾希望买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种风雨衣,认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买这样一件衣服他现在得付350卢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奥列格继续往前走。
他没在任何柜台买任何东西,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口袋里的钱鼓鼓囊囊似的,只不过什么也不需要罢了。肚子里的酒也在蒸发,使他兴奋。
有一个柜台在卖合成纤维衬衫。奥列格知道“合成纤维”这个词儿:所有乌什一捷列克的妇女,只要听到这个词儿,马上就往区百货商店跑。奥列格看了看这种衫衬,摸了摸,觉得挺不错。他看中了绿底白条的一件。(可是那衬衫价值60卢布,他无法买下来。)
就在他对着衬衫思量的时候,一个身穿高级大衣的男子走到柜台前。他不是来看这种衬衫,而是看丝绸衬衫。此人彬彬有礼地问售货员:
“访问,像这种50号的衬衫你们有37号领子的吗?”
奥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两侧好像被人同时用挫刀挫了一下!他惊恐地猛然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也没有一点划痕的男子——头戴细毡礼帽,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领带。就奥列格的神态来说,要是对方就势打他一个耳刮子的话,那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会马上从楼梯上飞滚下去。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抢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这领四尺码问题简直搅得他筋疲力尽了……
走到日用杂货部,奥列格想起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想买一只轻便的蒸汽熨斗,虽然她并没托他捎回去。奥列格希望这种熨斗没货,就像需要的东西通常总是买不到那样,那么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时摆脱重负。然而,女售货员把货架上这样一只熨斗指给他看。
“可是,姑娘,这的确是轻便型的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点怀疑。
“我干吗要骗您?”女售货员把嘴一撇。她那神态好像目中无人似的,始终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来来往往的不是实有其人的顾客,而是他们腾俄的影子在轻轻移动。
“我不是说您骗我,而是说您会不会弄错了?”奥列格说出了这样一种设想。
女售货员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为移动一件实物仿佛作出了惊人的努力,她把另一只熨斗放在奥列格面前。她再也没有剩余的气力对他作什么口头解释了。她又飞往虚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轻便型的熨斗果然轻一千克。他有义务把这熨斗买下来。
不管那姑娘为取熨斗累得多么筋疲力尽,她还是得用疲惫的手给他开取货单,还得亩动无力的嘴唇说:“到核查处去取。”间要核查什么?核查谁?奥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这个世界可真不容易!)现在,是不是还得由她移动脚步把这只轻便熨斗拿到核查处去?奥列格觉得自己搅乱了这位女售货员的冥思遇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熨斗放进了行李袋后,肩膀立刻感觉到它的分量。奥列格穿着军大衣已愈来愈觉得闷热了,得赶快离开这百货商店。
但就在这时,他从一面直顶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一个男人停下来对镜自照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样的大镜子在整个乌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况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没有在这样的镜子里照见过自己。于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起先从远处端详了一番,然后走近些照,接着再走近些。
他自以为是个军人的样子,哪知已没有一点军人的气概了。只有这件大衣和这双靴子还有那么一点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点驼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带,他实在不像一个士兵,倒是像一个逃亡的囚犯或到城里来买卖东西的乡下人。而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劲儿,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懒懒散散,这论邋遢,且疲惫不堪。
他还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没看到自己的模样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像个勇猛的战士,瞧行人居高临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现在,背着这个相当寒碜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讨饭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头伸出手,定会有人扔小钱给他。
可他还得去见薇加呢……这副模样如何去见她?
他又走了一阵,来到服饰用品部,或者叫做礼品部,反正是卖妇女饰物的地方。
一些妇女在喊喊喳喳地试这试那,挑挑拣拣,这个腮帮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汉子走到她们中间停下,呆立不动,傻乎乎地看着。
女售货员冷冷一笑,思量着他想买点什么送给乡下的心上人呢?同时,她还留心盯着,怕他顺手捞走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让售货员拿过来看,手什么也没碰。他只是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
这个闪耀着玻璃、宝石、金属、塑料等各种光泽的部门,犹如一道涂了磷光粉的拦路杆横挡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额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额头不能把这拦路杆撞断。
他明白了。他领悟到买一件饰物送给女人,替她别在胸前或围在脖子上——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记得,倒也无可指责。但现在他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那末,从这一分钟开始,似乎他就无法空着手去见额加了。
然而,奥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呢?瞧,这些胸针,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不是挺好看吗?
不过,也许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不时兴了?…人们戴什么和不戴什么,他哪儿知道?
再说,到别人家里去借宿,舌头发僵,脸涨得通红,把一枚胸针递过去——这算怎么回事?
有如击木游戏中的木棒,别扭的感觉接二连三地将他击倒。
这个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了解女人的时尚,又得善于选购女人的饰物,得使自己在镜子面前看上去体面,还得要记住自己领子的尺码……而该加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这一切她全都知道,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他感受到一种困窘和沮丧的情绪。如果要到盛加那里去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此刻就该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冲动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货商店将他们分隔开来……
刚才受市场偶像的驱使,奥列格竞怀着那么愚蠢的贪婪之心冲进这座可诅咒的“神庙”,而此刻从这里走出来却是如此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简直像在这里买了几千卢布的东西,像在每一个部门都试过什么,然后人家给他把商品包起来,而现在他就弓起脊背扛着这小山似的一堆箱子和大包小卷。
然而,他只买了一只熨斗。
他是那么疲劳,仿佛为购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