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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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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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便不禁地浮想联翩起来了。
  逢年过节,客人登门,配衬着些小礼物,总有一两听罐头。客人一走,则就放入冰箱保存。而这一放,也许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忘了打开吃。终于某一天清理冰箱取出来,于是免不了大发指责。指责当然首先是冲妻子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吃?以为放在冰箱里就不会坏吗?在冰箱里放久了照样会坏的!这么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吗?放坏了不是一种浪费吗?”
  妻子则就会说:“那你吃啊!快打开吃!吃了就不必再往冰箱里放嘛!还省得占地方呢!”
  “我吃就我吃!”
  话一出口,自己听着也觉得不太对味儿。仿佛体现着一种“见危险就上”的大无畏精神似的。
  家庭中出现了危险,勇于舍己的当然应是丈夫应是父亲。可这不是危险啊!这是吃罐头啊!
  怎么的,吃罐头之对于中国人,竟成了这样的事了呢?仿佛还需要“战前动员”似的。
  心里这么想着,就打开了。倒在碗里,自己先吃。有那么点儿以身作则的意味。
  吃了点儿,喝了一口汁,觉得和记忆中的罐头的好吃简直没法比。明知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于是分在三碗里。
  “哎,你也得吃!”
  这话是对妻子说的。
  “还有你,别以为没你的事儿!”
  这话是对儿子说的。
  嘴上这么说着,自己听着,越发地觉得不像话了。好像在分派给妻儿极不情愿的“任务”。
  妻子说:“先放那儿吧!没见我这会儿正忙着清理冰箱吗?”
  “一会儿别忘了吃啊!”
  与其说是叮嘱,莫如说是威告。
  儿子说:“我不吃。”
  态度是那么的干脆。
  “你不吃?凭什么你不吃?”
  “爸你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凭什么啊?”
  “好,算我表达有误。那就不问你凭什么,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吃?”
  “不为什么。不想吃而已。”
  “不想吃?还……还而已?!难道罐头不好吃吗?”
  “我也没说不好吃啊!”
  “没说不好吃,那就等于承认,罐头其实是一种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而不想吃,就得说出个理由来!”
  “说理由就说理由,我胃疼。”
  “胃疼?撒谎!早不胃疼晚不胃疼,让你吃一小碗罐头就开始胃疼了?胃疼也得吃!吃罐头治胃疼!”
  妻子从旁听不下去了,帮儿子解围:“你也太专制了吧!儿子已经说了他胃疼,你干吗还非逼他吃凉罐头?你也甭逼他,我替儿子吃!真是的,不就是一小碗罐头吗?”
  听那口吻,大有舍身代罚的意味。
  不愿惹得妻儿都不愉快,于是不再说什么,默默吃自己那一小碗。
  心中不禁地又浮想联翩……
  待吃光了自己那一小碗,妻子也关上了清理后的冰箱。
  我搭讪着说:“同志,我已经吃完了,你也得吃完啊!包括儿子的一份儿!”
  “去去去,别啰嗦!我什么时候吃,是我的事儿,不必你管。”
  妻子洗了手,径自看电视去了。
  可自己的心思,还在那两小碗罐头内容上。见妻子看电视看得那么的专注,一副根本没有“使命感”的模样,于是端了一小碗,凑将过去,尽量以亲爱的口吻说:“我替你端来了,一边看一边吃,怎么样?啊?”
  妻子吃了两口,起身离开。随在妻身后“监视”着,见她将两碗罐头内容并为一碗,又放进了冰箱。
  于是好言批评:“你看你,都打开了,倒出来了,不吃完,仍往冰箱里放,你不是成心要放坏吗?……”
  “那,我现在吃不下去怎么办?是罪?该杀?……”
  于是自己一赌气,从冰箱捧出,捧着闷坐一旁,暗暗发誓非吃个一干二净不可。
  的确吃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第二天自己的肠胃就闹起病来……
  妻子非是富家女。全世界的富有人家并不整天价吃水果罐头,这是谁都知道的。因而妻子不存在是否吃伤的问题。自从她成为我的妻子,似乎只买过几次水果罐头。儿子小时候,我是为他买过几次罐头的。有数的几次。最多不超过五次。他一上到小学,就再也不爱吃水果罐头了。
  一切的罐头都是西方人发明的。最先是军用食品的一种。后来才普及于市民。水果罐头又只不过是水果保存的方式。在西方,富人当然不吃水果罐头,而吃应季鲜果。水果罐头是大众食品。是专供百姓吃的。
  近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较快。显著的提高体现在吃一方面。市场规律刺激了果农的积极性。所以近年来中国市场上瓜果梨桃供应极为丰富。有时甚至呈现过剩趋势。而且价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资的消费水平比照,中国也几乎是寻常果类售价最便宜的国家。以北京为例,除了荔枝、桂圆、芒果、猕猴桃等南方果类的售价平民百姓轻易不敢问津,苹果、梨、桃、杏、菠萝、葡萄等,通常价几乎与菜蔬相等。自然的,水果罐头便不怎么受待见了。如今,连城里人送礼,也不再考虑水果罐头了。水果罐头的身价一贬再贬,只农村和小乡镇还沿袭着以水果罐头作为礼品相送的人情遗风。据我所知,全国的水果罐头厂,经济效益皆不景气。
  在我小的时候,水果罐头却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稀见之物。
  小学六年级,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水果罐头这一种东西。
  当年一名同学正与另几名同学大谈水果罐头如何好吃,我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只听清了“罐头”二字,便从旁插言道:“那谁没吃过?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吃呀!”
  那同学相讥道:“就你们家那么穷,你会吃过罐头?鬼才信呢!”
  我比划着说:“我当然吃过一次的!不就比月饼大一圈儿吗?很硬很硬的。白面烙的,细嚼怪香的!”
  他说:“哈!哈!你吹牛吧?那叫罐头吗?那叫‘杠头’!‘杠头’不过是一种干粮!水果罐头,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块儿,放进一个铁罐子里,再加上糖水,然后把铁罐子封上。你吃过的吗?你吃过的吗?……”
  我说:“你才吹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块儿,却不吃,反而要装进铁罐儿里,还要封上盖儿,那是干什么嘛!那不是精神病吗?”
  于是我们彼此攻击。
  另外的同学们,只有一两个见过罐头的,便都站在事实一边儿,竭力支持他说世上有罐头这一种东西。其余的同学和我一样,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从未听说过,就像从未听说过巧克力、麦乳精、乐口福、冰淇淋一样,当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边儿,异口同声地冲着那个吃过罐头的同学嚷:“精神病!精神病!”
  几天后,在校门外,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那名吃过罐头的同学和几天前支持过他的同学拦住了我。
  他说:“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头吗?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罐头!”
  他将我引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听罐头——后来我知道,因他父亲是飞行员,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头。那是一种筒装啤酒一样的铁皮罐头。盖儿上有环,一拉盖儿便彻底翻开……
  于是他和那几个支持过他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儿轮番喝罐头汁。接着又轮番用手指夹出果块津津有味地吃……
  后来他说:“还有呢!”——示意他们中个子最高的同学,将罐头放在了人家院子的柱顶上。
  望着他们走远,我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罐头。我心里对自己说,你可要有点儿志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我踮着脚,伸长一只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柱子顶上那听罐头。但同学们喝时吃时故作出的夸张表情,惹得我真馋啊!我四下里找了几块碎砖头,摞起来,一只脚站上去才将那罐头够在手里。偏巧那人家里有人出屋,在院里大喝一声:“干什么?!”我一慌,摔了个屁蹲儿。手里仍拿着那听罐头……
  院子里的人并没出院子,又回到屋里去了。
  站起来,低头看罐头,见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当然很沮丧,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长到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它仿佛将我的嘴都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一片,并经过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好比世界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我开始常在梦中梦见罐头,如常在梦中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煎鸡蛋、面条、一个苹果一只梨什么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
  不久我真的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是由于中耳炎引起的高烧。
  老百姓家的母亲们,在这种时候问病了的小儿女们的话照例是——“孩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我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说:“妈,我想吃罐头。”
  母亲愣了愣,问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说他想吃什么?”
  哥哥替我回答了一遍:“妈,二弟说他想吃罐头。”
  母亲又是一阵发愣,之后将哥哥扯到外间屋去。
  我听到母亲在外间屋悄悄地说:“这老二,想吃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想起吃罐头来了呢?他从哪儿听说罐头好吃的呢?以为咱们是什么人家了啊!”
  而哥哥悄声地说:“妈,就给我二弟买听罐头吃吧。吃罐头有利于退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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