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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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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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的确是一双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个迷人的指尖儿微微泛着粉红……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他“少年维特之烦恼”。三十几年前中学生的早恋方式与今天没什么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纸条开始的。但结果却往往与今天很不一样。

  他首先被与自己的同桌分开了。

  接着纸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怒冲冲地将他毒打了一顿。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初二男生的耻辱,直至“文革”开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他对他的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已经没哪个学生还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个“革命风暴”凛冽的冬季。但那么多红卫兵成为他的拥护者。人性的恶被以“革命”的名义调动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那个冬季真是特别的寒冷啊,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看着她那双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水湿了的喷壶即被冻住,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革命”是多么的值得。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而且是资本家呢!“红五类”对“黑五类”冷酷无情是被公认的“革命”原则啊……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春风吹化了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热“革命”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艰苦的劳动绝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代价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一名女同学忏悔地告诉他,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出卖”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他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

  但是当他又听说,三十几年前,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他没法再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了。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出卖”了她也“出卖”了他的女同学。

  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欣赏着他的手艺说:“有一双手多好哇!”、“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

  现在,他知道,他顶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亲自来……

  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只喷壶时,铁锤和木槌几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他看到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看到的景观。自己灵魂之核的内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干瘪着,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在自己灵魂里自生出的东西。原因是他的灵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种美好的养分——人性教育的养分。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颤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做得最美观,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

  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他不卖。

  他一天天等待着他的“赎罪日”的到来……

  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而且是里外两间,而且是在一条市场街上。动迁部门告知他,因为有“贵人”关照着他。否则,他凭什么呢?休想。

  他几回回暗问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吗?

  猜不出个结果,就不猜了。

  这铁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专执一念等待着被羞辱、被报复。最后,竟连这一种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的心理,也渐渐地趋于平静了。

  一切事情总有个了结。他想。不至于也斩掉我的双手吧?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

  他所等待的日子终于等到了。那老者却没来,那姑娘也没来。一个认识他的孩子将一封信送给了他,是他当年的同桌写给他的。她在信中这样写着:

  我的老父亲一直盼望有机会见到你这个使他的女儿失去了双手的人!我的女儿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他们都曾打算替女儿和母亲惩罚你。他们有报复你的足够的能力。但我们这一家人都是反对报复的人,所以他们反而在我的劝说之下帮助了你。因为,对我在少女时期爱过的那个少年,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信封中还有一样东西——她当年看过他塞给她的纸条后,本打算塞给他的“复信”。两页作文本上扯下来的纸,记载着一个少女当年被爱所唤起的种种惊喜和幸福感。

  那两页纸已发黄变脆……

  它们一下子被他的双手捂在了他脸上,片刻湿透了。

  在五月的阳光下,在五月的微风中,铁匠铺外那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响声悦耳……


  爱丽丝的自由
  “爱丽丝!”
  “这儿呢!”
  “睡得好吗?”
  “很好。”
  “用早餐了吗?”
  “吃着呢。”
  “需要什么关照吗?”
  “谢啦!”
  这是女孩儿和爱丽丝每天早晨照例的对话。女孩儿其实已经二十六岁了。科学家说地球还很年轻,所以年轻的地球上的男人们,忽一日似乎就都有理由认为三十岁以下的女性还皆是女孩儿了。她们喜欢男人们将她们仍看成女孩儿。男人们在这一点上不讨好她们,会显得男人太不懂事儿。我是个挺懂事儿的男人,故我不讳言在此有讨好的动机。讨好她们总不至于比讨好达官富贾更没出息。何况,我们这位女孩儿尚未结婚,人也标致,不讨好白不讨好。她在一家外企公司供职,年薪颇丰。眼下住的房子是租的,几年后就必定买得起房子买得起车了……
  而爱丽丝,是一只聪明的鹦鹉。女孩儿不清楚它的性别。我当然也不清楚。女孩儿是在鸟市上花高价买下它的。当时关着它的笼子很小,很旧。卖主说笼子白送给她了。女孩儿暗想,这么聪明可爱的鹦鹉,关在这么小这么旧的一只笼子里,真委屈死它了!几天以后,女孩儿为它换了一只大笼子。用镀铬铁丝编的那一种。编出了飞檐耸脊,笼门也编得非常美观,看上去像一座金灿灿的宫殿似的。
  于是这鸟儿对它的新主人满怀感激。感激使它更聪明了。更聪明了的鹦鹉,学主人的话也就学得更快了。甚至连主人的语调都能模仿七分。新主人便更喜欢它了,觉得花高价买下它是值得的。
  这鸟儿原先并没名字。它的旧主是鸟贩子。鸟贩子也是爱它的,但说到底是爱它所值的高价。鸟贩子教它说话,目的和旧中国的老鸨花心思教妓女学琴棋书画是一样的。它每学会了一句人话,身价就又在鸟市上抬高了些。这与女孩儿对它的喜欢是颇不同的。女孩儿刚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久,还未改变过任何别人的命运。能改变一只鹦鹉的命运,使女孩儿从心理上获得了一种优胜感。女孩儿教它说话时,每每将它视为孩子,而宁愿暂时从自己是女孩儿的时代角色中摆脱出来。因为二十六岁的这个女孩,已本能地有母性的情愫在内心里涌动着了;女孩儿也将它视为小弟弟小妹妹,因为女孩儿在她的家庭里是备受关爱的小妹妹,希望能有机会充当长姐;女孩儿也将那鸟儿视为男孩儿,也就是想像中的情人想像中的白马王子帅哥酷小伙儿。这是女孩儿们最为普遍的想像,实在不足为怪。
  于是,那改变了命运的聪明的鸟儿,就学会了不少乖孩子的话语;学会了不少听起来善解人意的小弟弟小妹妹的话语;自然的,还学会了说一些多情种子常说的那类通俗诗句和一般的示爱昵语。其实呢,女孩儿若想听男人们对她说那类话,那么几乎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都早就在内心里储备好了能连绵不断地对她说上几个钟头的那类话。事实上一有机会,他们无不见缝插针地对她说上几句那类话。不少男人或女人都患着一种病,据说叫“肌肤饥饿症”。又据说这原本应属于儿科病,而且主要体现为对母体肌肤的饥饿状态。不知怎么着后来就传染给了不少男人女人。由这一种病人又发现自己还患着一种类似的病,或可叫“情话缺失症”,好比身体里缺钙缺碘一样。这一种病比前一种病疗治起来简单多了,便当多了,只须互相动动嘴,病症就明显减轻。好比低血糖患者嚼块糖马上头就不那么晕了。但是女孩儿听男人们对她说那类话早就听腻了。产生抗“药”力了。听鹦鹉说那类话却极为愉悦。因为鹦鹉似乎尤其善于将那类话说得很纯洁,很真诚似的。因为鹦鹉说那类话时别无企图。鹦鹉饿了食钵里没食了,它一定大叫“添食!添食!”而绝不会假惺惺地说什么“心肝儿宝贝儿”。男人们那么叫她时,眼里的内容往往挺复杂的。她也讨厌男人们看着她时眯起他们的眼睛。鹦鹉看着她时就从不眯眼睛。它歪着头,大瞪着一双无比坦白的眼睛看她。那时它如果说:“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她就高兴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它抓在手里,举在面前,猛亲一阵……
  宠物之所以是宠物,盖因其聪明。纵然是一条蛇成了某人宠物,那也必是一条专善解某人之意的蛇。否则人断不会宠它。而普遍的规律是,宠物一经被宠,原本超过于同类的聪明便往往“发扬光大”。对于低级的宠物,比如蜥蜴吧,它的更加聪明是由于条件反射。它知道它若怎样,便会获得什么。它本能地明白它与宠它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相互承诺的契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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