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了吧,让我来替您拿这手提箱。您就上帐房间登记去。说不定您太太反正也得歇歇脚了。”
掌柜手里拎着提箱在前头带路,克莱德这时真的恨不得一把从他手里把箱子抢过来。因为,他既不打算在这儿登记,也不想把自己的手提箱留在这儿。而且,千万留不得呀。他要马上把手提箱抢过来,接着就去租一条游船。可是不管怎么说,到头来正象博尼费斯所说的,克莱德还是不得不“为了登记而登记”,签下了克利福德。戈尔登夫妇这一名字──在这以后,他方才重新拿到了他的手提箱。
一路上这些事,本来就够他心慌意乱了,可是偏偏还有种种恼人的事纷至沓来,袭上心头。甚至就在他实现这次冒险的划船方案前,罗伯达冷不防说,这会儿天很热,反正他们还回来吃晚饭,所以,她就把帽子、外套都留在这儿──她的那顶帽子上,贴有莱柯格斯布朗斯坦厂家的商标,他早已看见了──这一下子让他心中又琢磨起来:
这顶帽子商标留着好呢,还是干脆把它毁了?可是他决定:也许以后──以后──要是他真的这么办了的话──那末,帽子上有没有厂家商标,说不定也就无关紧要了。她要是被打捞起来,反正没有厂家商标,也都会被认出来的,要是打捞不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呀?
这时,他早已方寸大乱,几乎连自己都闹不清楚该怎么想、该怎么干,只是拎着自己的手提箱,径直往租船码头走去。随后,他把手提箱搁在船里,问着船棚的人哪儿风景最好,他想用照相机拍下来。
这事问过了──他觉得毫无用处的说明也听过了,克莱德便搀扶罗伯达上了船(这时,他觉得她仿佛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踩上了纯属想象中的湖上一只子虚乌有的小划子),他自己也跟着她跳上了船,坐在小划子当中,随手把划桨操了起来。
那静谧的、晶莹的、彩虹似的湖面,这时在他们俩看来,都觉得不象水,而是很象油──象熔化了的一块又大又沉的玻璃,搁在地心很深很深的、坚实的地球之上。到哪儿都是微风习习,多么飘逸,多么清新,多么令人陶醉,但又几乎看不到微风在湖面上吹起涟漪。岸边的参天松树,多么柔和,多么软而密。但见到处都是一片片松树林──象尖尖的剑戟耸入云霄。树顶上空隐约可见远处郁郁苍苍的艾迪隆达克斯山脉上峰峦迭起。湖上连一个划船的人都见不到。岸边一所房子或一间圆木小屋也没有。他虽然两眼寻找导游提到过的那个营帐,可是依然根本看不见他。他屏住气,倾听周围有没有说话声──或是这些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可是,除了他划船时双桨发出的□啪声,以及后面两百步外、三百步外、五百步外、一千步外看船棚的人跟导游的对话声,四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儿不是多么沉寂、宁静呀?”罗伯达说话了。“这儿一切好象都是静悄悄。我看真美,比哪个湖都要美。这些树多高,可不是?还有那些山。我一路上坐在车上想,那条路多阴凉,多清静,尽管有点儿高低不平。”
“刚才你在客栈里跟什么人说过话来着?”
“怎么啦,没有;你干吗问这个呀?”
“哦,我想也许你可能碰上什么人。虽然今天这里好象人并不多,是吧?”
“是的,我在湖上简直一个人都见不到。后面弹子房里,我看见有两个男的;还有女宾休息室里头有个姑娘──拢共就这么几个人。
这水不是很冷吗?”她把手伸出船舷外,浸在被他的双桨所卷起的湛蓝湛蓝的涟漪的湖水里。
“是很冷吗?我还没试过呢。”
他停住了双桨,把手伸进湖水试了一试,接着便陷入沉思之中。
他不打算直接划到南边那个小岛去。这──太远──而且时间还太早呢。说不定她会觉得挺怪的。最好还是再磨蹭一会儿。再留一点儿时间,好好琢磨琢磨──再留一点儿时间,观赏观赏四周围景色。罗伯达会想到自己进午餐(她的午餐!)。西头一英里外,望得见有一片很美的尖岬。他们不妨上那儿去,先进午餐──也就是说,让她先进午餐──因为今天他压根儿吃不下。然后──然后──罗伯达也正在举目眺望刚才他张望过的那一片尖岬──一块尖角形的陆地,岸边净是参天的松树,远远地直插湖心,并且弯弯曲曲向南延伸开去。这时,她又找补着说:“亲爱的,你究竟选在哪儿,我们可以坐下来吃东西?我可有点儿饿了,你不饿吗?”(此时此地她不要叫他什么亲爱的就好了!)
远远望去,北头那座小客栈和船棚轮廓越来越小──这时看上去有如他初上克拉姆湖划船时那边的船棚和凉亭了。当初他心里恨不得自己也能到艾迪隆达克斯群山中这么一个湖上赏玩,他梦想着类似这样的湖──还巴不得能同罗伯达这样的姑娘邂逅──那就──殊不知现在他头顶上空正飘着羊毛似的云朵却跟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在克拉姆湖上,在他头顶上飘过的云朵一模一样。
这一切多费劲,多可怕呀!
今天,我们不妨就在这儿寻觅睡莲,为的是在……以前消磨一点儿时间,──消磨时间……杀死,(老天哪)──他要是真的打算动手的话,就得马上停止想这个问题。反正此刻他也用不着去想这些?
□此处“消磨”(kill)一词与“杀死”
他便划到了罗伯达喜欢的那片尖岬,进入了周围仿佛固若金汤的小湾,那儿还有一小片弯弯曲曲的蜜黄色沙滩,从东、北两头谁都望不到小湾里的动静。他和她照例都上了岸。克莱德非常小心地从手提箱里把午餐点心取出来,罗伯达就接过来,一一放到铺在沙滩上的一张报纸上。这时,他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心里虽然非常别扭,可嘴上还是称赞这儿风景美──松树呀,弯弯曲曲的小湾呀──可是事实上,他心里却在想着──想着,想着再往前划去的那个小岛,和绕过小岛后头的另一个小湾,就在那儿,尽管他的勇气越来越小,他还是必同音同字,故在此是一语双关。
现摆在他面前的那个残酷、可怕的计划──决不让这一精心筹划的机会白白错过了──可是──要是──他真的不打算临阵脱逃,把他最热切盼望的一切永远抛弃的话。
可是现在,这事已是迫在眉睫,多可怕,多危险呀──要是突然出了一些差错──别的先不说,万一他不得法,没有把小船弄翻掉──万一他没有能耐去──去──啊,老天哪,那就太危险了!而事后说不定真相大白──那他──他就是……一名杀人犯!马上被抓住!
吃官司。(要是这样他可对付不了,也不想对付这样的局面。不,不,不!)
不过,罗伯达这时在沙滩上,偶坐在他身边。依他看,她对世界上的这一切都很满意。她还在轻轻地哼着什么小曲儿呢。接着,她对他们这次双双出游谈了一些切实有用的意见,还谈到从今以后他们在物质生活与经济开支方面的情况──以及他们从这儿再上哪儿去,和怎么个走法──也许最好去锡拉丘兹,克莱德好象对此并不反对──到了那儿,他们又该怎么办。罗伯达听她妹夫弗雷德。加贝尔说过,锡拉丘兹刚开了一家新的领子衬衫工厂。克莱德不妨上那个厂家找个事由,哪怕是暂时性,可不是吗?然后,等到她最麻烦的事过去了,她自己不妨也上那儿,或是其他什么厂家找个工作,不也成吗?他们钱既然这么少,不妨暂且在某某人家找一个小房间──再不然,要是他不喜欢那样(因为现在他们脾气远不象过去那样合得来了),也许就找两个毗邻的房间得了。从目前他佯装的殷勤体贴的背后,她还是能感觉到他那股子□脾气。
而克莱德也正在暗自思忖,啊,得了吧,现在说这类话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论他同意她也好,不同意她也好──这究竟有多大关系呢?老天哪!可是他在这儿跟她谈话,仿佛她明天还会在这儿似的。可她却是不会在这儿了。要知道等待他的──和等待她的──是迥然不同的命运。老天哪!
要是他的双膝不象现在这么发抖该有多好;他的双手、他的脸和他浑身上下,还是这样直冒冷汗!
在那以后,他们这只小船绕小湖的西岸继续划行,来到了那个小岛。克莱德总是心慌意乱、疲惫不堪地四处张望,看那儿──岸上也好,湖上也好,只要是望得见的地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谢天谢地,四周围总算还是这么静悄悄,这么荒无一人!这儿,说实话──或是这儿附近的哪个地方动手都行──只要此刻他有这份胆量就得了──可他偏偏还没有。这时,罗伯达又把手伸到湖水里,问他,该不该到岸边去采撷睡莲或是别的什么野花。睡莲呀!野花呀!这时他暗自相信,在这密集林立的参天松树林里,确实没有什么大路,或是圆木小屋、露宿营帐、羊肠小道──乃至于说明有人烟的任何迹象──在这美好的日子里,在这美丽的一望无际的湖面上,连一只小船的影儿也都见不到。可是,在这些树林子里,或是绕着湖岸,会不会有单独狩猎、捕兽的人和导游或是渔夫呢?难道说就不会有吗?要是此时此地有人躲在什么旮旯儿呢?而且,还在瞅着他们哩!
完了!
毁了!
死了!可是四周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烟。只有──只有──这些耸入云霄、郁郁苍苍的松林树冠──象矛枪尖似的,浸沉在一片岑寂之中。偶尔见到午后焦灼的骄阳下有一棵灰白色枯树,它那干瘦的树桠枝,象一双双吓人的手往四下里伸开去。
一只急速飞往树林子深处的鸟,发出了清脆的尖叫声。要不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只孤零零的啄木鸟寂寞的、幽灵似的笃笃声。
不时有一只红莺,接着又有一只黄肩膀的黑鸟,就象一道道红黑相间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