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一只红莺,接着又有一只黄肩膀的黑鸟,就象一道道红黑相间的闪电凌空掠过。
“啊,阳光灿烂,照耀我肯塔基的故乡。”?
□福斯特词曲的头一句歌词。
罗伯达兴致勃勃地在唱歌,一只手浸在湛蓝湛蓝的湖水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唱了──“只要你乐意,星期天我就来。”这是目前流行的一支舞曲。
他们就这样划着桨,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唱着歌儿,观赏那美丽的尖岬,寻觅可能有睡莲的静谧湖湾,终于又捱过了整整一个钟头,罗伯达这才说,他们得注意时间,别在这儿滞留太久。最后终于划到──那个岛以南的小湾──这儿湖面虽小但很美,可又满目凄凉,四周被松树林和湖岸所包围──很象一个小湖,但有一窄窄的小港,可通往大湖。不过这湖面毕竟也相当可观,约有二十多公顷大,差不多是呈圆形的。从东、北、南、甚至西的各个方位来看,除了把岛北跟陆地隔开的那条小港以外,这儿有如一个池塘(也可以说龙潭吧),四周全被树木环抱。到处是香蒲和睡莲──甚至岸边间或也有一些。
不知怎的,这儿仿佛是为厌倦于人生烦恼的人和渴望摆脱尘世纷争的人所天造地设,退隐到这儿,尽管心如死灰,倒也非常明智。
他们划进了这个小湾后,那静悄悄的、黑黝黝的湖水好象紧紧地把克莱德吸引住了──以前不论在哪儿全都没有象此刻这样──使他的心态骤然为之大变。因为克莱德一到这儿,好象就紧紧地被吸引住了,也可以说是简直给迷住了;他绕着静悄悄的岸边划过一圈以后,心想就这样放舟自流,放舟自流──在这一望无际的空间──什么事都谈不上有什么目的──没有阴谋──没有计划──也没有实际问题急待解决──什么都通通没有。他觉得这个小湖不知不觉地越来越美呀!真的,它好象是在嘲笑他。这儿多怪呀──这个黑黝黝的池塘,四周都被奇异、柔和的枞树团团围住。湖水宛如一颗硕大无朋的黑宝石,被哪一只巨手,也许是在暴怒,或是在嬉戏,或是在幻想时,给抛进这墨绿天鹅绒似的山谷底──他凝视着湖水,觉得好象深不见底。
可是,小湖这儿一切,如此强烈地向他暗示些什么呢?死!死!
这是比他过去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更加确切的。死!而且也是一种肃静、安详、心满意足的死,有人由于自己的抉择,或是由于某种精神恍惚,或是由于说不出的困倦,也许会欢愉、爽快地如此沉沦下去。
那么宁静──那么隐蔽──那么安详。罗伯达也惊异得嚷了起来。这时,他头一次感到:有两只好象很有力,而又很善意的、同情的手,正紧紧地按在他肩膀上。这一双手,给了他多大安慰!多么温暖!多么有力量!这一双手,好象使他得到了宽慰。这一双手,鼓励他,支持他──他喜欢这一双手。但愿这一双手不要移开!但愿这一双手永远留在这儿──这位朋友的这一双手!他整整一生中,哪儿领略过这种令人欣慰,乃至于温柔的感觉呢?从来也没有过──但不知怎的,这一下子却使他沉着起来,他仿佛已不知不觉地从现实中游移出来。
当然,还有罗伯达在这儿,可是此刻她已经化成一个影子,或是说实话,化成了一种思想、一种幻觉的形体,朦朦胧胧,一点儿也不真实。尽管她全身仍然有色彩、有轮廓,说明她的存在──可她还是远非实体──几乎有如一个幽灵──这时,突然他又感到孤单得出奇。因为,那个朋友的双手,也已经消失了。在这显然先是将他诱入,后又将他遗弃的幽美境界里,克莱德又感到了孤独、如此惊人的孤独与绝望。他又感到冷得出奇──这种奇异之美的魅力,不禁使他浑身上下打冷颤。
他上这儿来为了什么?
他非干不可的是什么?
害死罗伯达?哦,不!
他又低下头来,目不转睛地透过这富有魅力的、蓝里带紫的小湖,俯看它那迷人而又险恶的湖底。他一个劲儿俯看着,这小湖好象万花筒一般千变万化,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水晶球。瞧水晶球里头,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悸动呀?是一个人的形体!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认得出是罗伯达:她正在挣扎,她那纤细白嫩的胳臂在水面上不停挥动,朝他这边游过来!老天哪!多可怕呀!瞧她脸上的表情呀!老天哪!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呀?死!杀人!
他突然意识到,许久以来一直以为支持他的那种勇气,这时正在消失殆尽。他马上有意识地又浸沉在自我的深处,希望重新获得勇气,但还是枉然徒劳。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又是这只不知名的鸟不祥的怪叫声,多么冷酷,多么刺耳!他又一次惊醒过来,仿佛使他从虚无缥缈的心灵世界,又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那个真实的,也可以说是瞬息即逝的,但又折磨他的问题,亟待切实解决。)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非得解决不可!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这怪叫声说明什么:警告?抗议?谴责?就是这一头鸟的怪叫声,标志着他这不幸的计谋的萌生。现在它正栖息在那棵枯树上──这该死的鸟。一会儿它又飞往另一棵树──也还是一棵枯树,稍微远些,在树林深处──一面飞,一面怪叫──老天哪!
随后,他情不自禁将小船划到岸边。要知道他为了拍照才把手提箱带在身边,所以现在必须提议把这儿的景色拍下来──既给罗伯达拍──还可能拍他自己──不论在岸上还是湖上。这样,她就得再到小船上去,而他的手提箱并没有带上小船,却是万无一失地留在岸上。他一上了岸,就装出好象真的在各处选择特别迷人的景色似的,心里却在一个劲儿琢磨,该把手提箱置放在哪一棵树底下,以便回来时取走──这时他必须马上回来──必须马上回来。要知道他们不会再一块儿上岸了。决不会!决不会!眼看着他这样磨磨蹭蹭,罗伯达虽然不以为然地说自己累了,又说他是不是觉得他们应该马上就回去?
这时一定有五点多钟了。可是克莱德却安慰她,说等他以这些多么好看的树、那个小岛,还有她四周围以及底下这黑黝黝的湖面作为背景,再拍一两张她在小船上的照片,他们马上就走。
他那双湿漉漉、潮粘粘、慌了神的手啊!
还有他那双黑溜溜、亮闪闪、慌了神的眼睛,净是往别处看,压根儿也没看她一眼。
稍后,他们俩又来到了湖上──离岸约有五百英尺光景,小船儿越来越近漂向湖心。这时,克莱德只是毫无目的地摸弄着手里那架粗糙而又很小的照相机。接着,他在此时此地,猛地惊恐万状往四下里张望着。因为,此时此刻──此时此刻──不管他自己愿意不愿意,他许久以来总想躲避的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已来到了。而且岸上──什么说话声和人影儿也没有,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没有路,没有圆木小屋,连一溜烟也没有!而且,这一时刻──是为他设置的,或者可以说是在他心里琢磨已久的那个时刻,现在马上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了!是行动的时刻──紧急关头!现在,他只要猛地倒向左边或是右边──突然一跃而起,偏向左舷或是右舷,让小船倾覆就得了。要是这样还不行,就使劲儿让船身猛烈摇晃;那时,要是罗伯达大声喊叫,索性撩起手里的照相机,或是他右手的那支划桨猛击她一下就得了。这是做得到的──这是做得到的──既干脆,又利索,问题全在于这时他有没有这种胆量和敢不敢下这一手──随后,他马上掉头游去,向着自由──成功──当然罗──桑德拉和幸福──他从没有见过的更伟大、更甜蜜的新生活。
那末他干吗还等待呢?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干吗他还等待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迫切需要行动的时刻,意志──勇气──仇恨或愤怒,突然瘫痪了。罗伯达在船尾自己座位上,两眼直瞅着他那张慌了神的、突然扭歪、变色,但又软弱无力、甚至心神紊乱的脸。从这张脸反映出来的,并不是愤怒、残暴和凶神附体,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窘态,几乎没有多大意义。可它毕竟表明了内心的猛烈斗争,一方是惧怕(是对死和死于非命的暴行的一种化学反应),另一方则是邪恶的、永不让你安宁的要求采取行动──采取行动──采取行动;但与此同时自己又在竭力压制这种渴望。但这一斗争暂时还呈静止状态,要求采取行动和不采取行动这两股强大力量,可谓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克莱德那对眼珠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血红;他的脸孔、身躯、双手紧张而又痉挛──他呆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他那静止不动的心态,越来越预示着凶兆──其实,这并不意味着敢于杀人的残暴力量,而仅仅是眼看着就要昏厥或是痉挛。
罗伯达突然发觉他这一切表现多么惊诧──仿佛一种怪诞的理智紊乱,要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优柔寡断,跟四周景色形成了那么怪异和令人痛心的对照。于是,她大声惊呼:“怎么啦,克莱德!克莱德!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怎么啦?你脸色好怪──好──好怪呀──怎么了,过去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呀。怎么一回事?”她猛地站了起来,说得更确切些,是俯身向前,尽量不让船身摇晃,特别小心翼翼,想要来到他身边,因为看样子他身子差点儿就要摔倒在船舱里──要不然身子一偏,摔到湖里去了。克莱德顿时感到:这一回自己失败得多么惨,多么胆小,多么窝囊;与此同时,憎恨突然从心底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