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光景,他从布里奇伯格乘坐公车来到了这里。他看到了这座破旧不堪的农舍,又看见泰特斯。奥尔登本人穿着短袖衬衫和工装裤,从山脚下猪圈走上来,他的脸孔和形体在在说明:他一生穷愁潦倒,经常意识到自己赤贫如洗。这时梅森后悔自己在布里奇伯格动身前没有先来个电话,因为他一望可知,女儿惨死的消息对这么一个人来说将是一种最骇人的打击。这时,泰特斯看见他走过来,还以为是问路的行人,便彬彬有礼地走到他跟前。
“是泰特斯。奥尔登先生吗?”
“是的,先生,那是我的姓名。”
“奥尔登先生,我叫梅森。我是从布里奇伯格来的,是卡塔拉基县地方检察官。”
“嗯,先生,”泰特斯回答说,心里暗自纳闷:地方检察官从那么遥远的县城特地跑来找他干什么。梅森只是一个劲儿瞅着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他不得不转告的那个消息,该有多惨呀──让这么一个显然软弱无能的人听了,备不住会突然昏厥过去。他们伫立在屋子前那棵高大、乌黑的枞树底下。从针状叶中间穿过的风儿,沙沙作响,仿佛不断在唱那天长地久的歌儿。
“奥尔登先生,”梅森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而又委婉的神情开始说话了。“您有个女儿叫伯特,或是艾伯达,是不是?我不敢说我把她的名字一点儿没说错。”
“罗伯达,”泰特斯。奥尔登马上更正说。他说这话时,心中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突然抽搐着。
梅森担心了一会儿,他想了解的问题,这个人恐怕不能有条有理地说给他听了,所以便抢先问道:“再说,您认不认得这儿附近有一个名叫克利福德。戈尔登的年轻人?”
“这个人我好象没听说过,”泰特斯慢悠悠地回答说。
“还有一个名叫卡尔。格雷厄姆的?”
“不知道,先生。我也记不得有谁叫这个名姓的。”
“我也这么想,”梅森嚷了起来,好象这是对他自个儿说的,而不是对泰特斯说的。“再说,”他接着用一种严厉而又带点命令的口吻问道,“现在您女儿在哪儿?”
“怎么啦,现在她在莱柯格斯呀。她在那儿工作。不过,您干吗要问这个?难道说她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或是她来求过您什么事来着?”他勉强笑了一下,同时,被梅森这一问感到困惑不解,因此,他那对灰蓝色眼睛露出了窘色。“等一会儿,奥尔登先生,”梅森语气温和,可又坚决有力地继续说下去。“等一会儿,我就把一切都讲给您听。不过,现在我还得问您几个必要的问题,”他诚恳而同情地直瞅着泰特斯。“您最近一次看到您女儿,到现在可有多久了?”
“怎么啦,她是上星期二早上从这儿动身回莱柯格斯去的。她是在那儿格里菲思领子衬衫公司做工。可是──?”“听我说,等一会儿,”地方检察官语调坚决地说。“等一会儿,我会把什么都讲给您听的。也许她是在家里过周末的。是吧?”
“她利用假期,在家里待了约莫一个月,”泰特斯慢悠悠地、丝毫不错地作了说明。“她身体不太好,才来家稍微休息一下。不过,她动身时差不多已经好了。我希望,梅森先生,您不是想说,她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他抬起一只黝黑的长手,捋自己下巴颏儿和脸颊,露出极其紧张不安的神色。“要是我脑子里头早想到有这类事──”他用手捋了一下他那日益稀疏的灰头发。
“她从这儿走了以后,您得到过她的消息吗?”梅森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决心要在他尚未受到那沉重的打击以前,尽可能攫取到更多符合实际的情况。“她没有提到自己不是去莱柯格斯,而是去别的地方吗?”
“没有,先生,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想,她不会受了伤,是吧?她也不会惹了什么麻烦,是吧?可是,不,这压根儿不可能。可是您干吗提这些问题,说话时您又是这么一副神气。”这时,泰特斯身子有点儿发抖,一只手本想捋捋自己煞白的薄嘴唇,却无意识地在捋下巴颏儿了。地方检察官并没有回话,却把罗伯达写给母亲的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只给他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这才问他:“这是您女儿的笔迹吗?”“是的,先生,这是她的笔迹,”泰特斯稍微提高了一下嗓门,回答说。“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地方检察官先生?那封信怎么会落到您手里?里头写些什么呀?”他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因为这时他从梅森的眼神里,已清楚地看出某种骇人的悲惨的消息。“这──这──是什么,她在那封信里是怎么说的?您非得告诉我不可──是不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他紧张地朝四下里张望着,好象想进屋去求救似的──想告诉他妻子大难临头了──可是梅森一发觉是自己使他深感痛苦,马上就坚强有力,但又很友好地抓住了他的胳臂,开始说:
“奥尔登先生,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常会碰上这样不幸的时刻,特别需要把我们的全部勇气都拿出来。说实话,我压根儿不想告诉您,因为我本人也懂得人生的况味,我知道您该有多么难过。”
“她受伤了。也许,她是死了?”泰特斯几乎是尖声叫了起来,他的瞳孔一下子也变大了。
奥维尔。梅森点点头。
“罗伯达!我的大闺女呀!我的天哪!老天哪!”他的身子好象挨了一拳,摇摇晃晃靠到附近一棵树干上,这才算站稳了。“可是怎么样?在哪儿?是在厂里机器旁边?啊,老天哪!”他转过身来,仿佛要去他妻子那儿,但被身强力壮和因鼻子而破了相的地方检察官使劲儿拉住了。
“等一会儿,奥尔登先生,等一会儿。现在您万万不能去找您太太。我知道这是非常难受和可怕的,不过,还是让我先跟您解释一下。不是在莱柯格斯。也不是在什么机器旁边。不是!不是──她是淹死的!在大比腾湖。星期四,她去那儿郊游,您明白了吧?您听见了没有?星期四。星期四,在大比腾湖,她在一条船上给淹死了。船儿底朝天了。”
泰特斯姿式和说话都无比激动,简直使地方检察官心里慌了神。
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应有的镇静态度,把这一切经过──即便假定说那是意外溺死的案件──讲清楚了。只要一听到梅森讲到死这个字眼同罗伯达连在一块时,奥尔登心态几乎就要发狂。开头他还提过一些问题,随后只是一个劲儿发出一阵阵有如野兽那样的呻吟,仿佛他快要咽了气似的。同时,他的身子往前俯冲,仿佛剧痛得浑身抽搐着──随后两手使劲儿一举一拍,用手掌捶打自己太阳穴。
“我的罗伯达死了!我的闺女呀!啊,不,不,罗伯达!啊,我的老天哪!她可没有淹死呀!这是不可能的!一个钟头前她妈还在念叨她哩。她妈一听到这消息,就会一命呜呼了。它也会送我上西天呀。是的,一定会这样的。啊,我这可怜、可爱、可爱的闺女呀!我的宝贝女儿呀!这个我可受不了呀,地方检察官先生!”
他沉重、疲惫地靠在梅森的胳臂上,梅森尽量使劲儿托住他。过了一会儿,他象是在发问似地、古怪地回头望着屋子的前门,那直勾勾地望着的神态,完全象个疯子似的。“谁去告诉她妈?”他一个劲儿问。“有哪一位去告诉她妈呀?”“可是,奥尔登先生,”梅森安慰他说。“为了您自己,也为了您的太太,现在我非得要求您镇静下来不可。帮助我尽可能认真地来考虑这个问题,就象那不是您的女儿那样。除了我刚给您讲的那些以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呢。不过,您非得镇静下来不可。您还得让我讲下去才行。这一切都是令人发指的,可我打心眼儿里同情您。我知道您该有多么难过。不过,有一些可怕而又痛心的事,想必您一定想知道。那就听我说,听我说啊!北
随后,梅森一面还用手托住泰特斯,一面尽可能快疾有力地把有关罗伯达之死的各补充事实和可疑的地方作了说明,最后把她的信交给他看,并且下了这样的结论:“这是犯了大罪!犯了大罪,奥尔登先生!我们在布里奇伯格就是这样考虑过的;要不然,至少我们担心──奥尔登先生,如果用一个难听而又冷酷的字眼儿来说,那显然就是谋杀。”他顿住了一会儿,奥尔登一听到犯了大罪这个字眼儿,就惊呆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好象压根儿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梅森接下去说:“尽管我多么尊重您的感情,但是,作为我县司法的主要负责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今天来到府上,向您或是您的太太,或是您府上其他成员调查一下,对于这个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或是不管此人姓啥名谁,反正是诱骗您女儿到荒凉的湖区去的那个人,你们可了解些什么。尽管我知道,此时此刻,您心里该有多么悲痛,奥尔登先生,但我还是坚信,您有责任──而且一定也是您的心愿──应该尽您一切力量,帮助我们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眼前这封信,似乎足以说明:您的太太至少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一些事──哪怕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头轻轻地叩着那封信。
泰特斯刚懂得地方检察官话里有话,看来他女儿就是被人用残暴手段害死的,这时他身上那种动物本能与好奇心、激愤,以及追根究底的癖好,都搀杂在一起,使他神志清醒过来,于是便洗耳恭听地方检察官一一道来。他的女儿不仅仅是溺水而死,而且是被人谋杀的,被一个年轻人谋害致死的,据这封信上说,她还想跟他结婚哩!可是,作为她的父亲,他甚至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真怪,他妻子倒是知道的,可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罗伯达压根儿还不让他知道。
他这个乡巴佬,由于笃信教规和旧习俗,对于所有一切城市生活,以及城市里有违天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