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那一双惴惴不安的大眼睛在东张西望,心想:你们瞧,最后我终于登上证人席了。现在,当然罗,谁都在察看我。我可一定要保持非常镇静,仿佛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说真的,我并没有害死她呀!我并没有害死她,这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还是脸色发青,眼皮红肿,两只手禁不住微微颤抖。杰夫森高大、坚韧、充满活力的身躯,象一棵微微摆动的白桦树,朝他转了过去,一双蓝眼睛直盯住克莱德的棕色眼睛。这位辩护律师开了腔说:
“得了,克莱德,首先,我们的一问一答,务必要让陪审团和这儿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接下来,你准备好了以后,先从你记得的自己的身世谈起──你是生在哪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父亲,还有你母亲,都是干什么的;最后,你干过什么行当,为了什么,就从你开始谋生谈起,一直谈到现在。也许我有时候会打断你的话,插进来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基本上,我就是让你自己讲,因为我知道,这一切你准能讲得比谁都更清楚。”不过,为了给克莱德壮壮胆,让他每时每刻都记住辩护律师一直在场──是一堵墙,一座堡垒,隔在他与那紧张不安、不相信他和仇恨他的听众之间──杰夫森就站得更加靠拢他,有时甚至近得可以把一只脚伸到证人席上了。要不然,他就俯身向前,一只手搭在克莱德坐的椅子扶手上,并且老是念念有词地说:“是──啊──是──啊”“那么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呢?”他那种坚定、亢奋的庇护的声音,总是给予克莱德一股支持的力量,使他能身子不抖索、话音不嗫嚅地讲述了他那短暂而穷困的少年时代。
“我生在密执安州大瀑布。那时,我父母在那里办一个传道馆,常在街头向过往行人布道……”
第二十四章
克莱德作证时,说着说着,后来说到:他的家怎样从伊利诺斯州的昆西(当时救世军给了他父母一些工作,他们这才去那里的)迁往堪萨斯城,在那里,从十二岁一直到十五岁,他就动过脑子,想找一些事情做,因为父母要他一面上学,一面还得参与宗教活动,可他硬是不乐意。
“你在公学念书时总是升级的吧?”
“不,先生。因为我们搬家次数太多。”
“你十二岁时上几年级?”
“您看,本来我该上七年级,可我只能上六年级。我为什么不喜欢念书,原因就在这里。”
“你对父母的传教活动有什么看法?”
“嗯,敢情好──只不过每天晚上到街头去唱赞美诗,我可从来就不愿意。”
克莱德就这样一直说下去,打从小小的杂货铺里干活,卖汽水,送报,一直说到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据他向他们介绍,那是堪萨斯城最好的一家旅馆──当侍应生。“不过现在,克莱德,”杰夫森开口说。他深怕梅森在反复讯问被告时,认为克莱德不够资格作证人,就会一个劲儿深挖,挖到了堪萨斯城汽车被撞毁、孩子被轧死一事,因而使被告的证词所产生的影响全给抵消。所以,他就决定先下手为强。毫无疑问,只要他提问时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克莱德满可以把这一段说得清清楚楚,甚至于还可以轻描淡写一些;要是交给梅森提问的话,那么这一段事,当然罗,就可能被歪曲成确实是邪恶透顶的事。
“你在那儿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一点儿。”
“你为什么离开呢?”
“嗯,那是因为出了一起意外事故。”
“这意外事故是属于什么性质的?”
本来克莱德对这一段事早有准备,又经过排练,就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其中包括小女孩的死和他的出逃──这一切,不消说,原是梅森打算大谈特谈的。但现在梅森一听到这些,只是摇摇头,讽刺挖苦地咕哝着说:“他自己什么都提到了──可真不赖啊。”
杰夫森觉察到自己这一招够厉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准可以把梅森威力最大的一座大炮的“火门柱给拔掉了”──就继续说:
“你说,克莱德,那时你有多大?”
“十七、八岁。”
“你是想说,”在把有关这件事情他能想到的问题通通提过之后杰夫森继续说,“当时你并不知道,既然这辆汽车不是你偷的,你本来是可以回去的,在把这一切说清楚之后,你就可以获释,由你父母监护吧?”
“我反对!”梅森大声嚷道。“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说明他回到堪萨斯城后,就能获释,由他父母监护。”
“同意!”法官居高临下,简直令人震耳欲聋地大声说。“请被告辩护律师审问证人时紧凑些,只谈本题吧。”
“反对!”贝尔纳普即席回答说。
“不,先生。那我可不知道,”克莱德还是照样这么回答。
“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你从堪萨斯城逃出来后,正如你对我说过的那样,就改名为台纳特,是吧?”
“是的,先生。”
“再说,克莱德,你为什么要取台纳特这个名字?”“那是一个孩子的名字,我在昆西时常跟他一块玩儿的。”
“他是个好孩子吗?”
“抗议,”梅森从他的座位上大声喊道。“法律上无效,无关紧要,与本题毫不相干。”
“哦,跟你希望陪审团相信的适得其反,他毕竟还是能跟好孩子交往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我的提问就很有关系啦,”说罢,杰夫森轻蔑地一笑。
“支持异议,”奥伯沃泽法官声如洪钟地说。
“不过,当时你有没有想到,可能他会不高兴,或者说,你随便用他的名字来包庇一个潜逃在外的人,这对他来说,不是好冤枉拢俊北
“没有,先生──当时我想天底下姓台纳特的,可多着哩。”
本来让克莱德说这句话时很可能指望全场听众会迁就地笑一笑,可他们对克莱德毕竟是如此刻骨仇恨,并没有迁就他这种在法庭大厅里的轻松插曲。
“喂,听我说,克莱德,”杰夫森发觉自己想让听众情绪软化的企图已告失败,就继续说。“你是心疼你母亲的,是吧?──还是不心疼?”
经过异议、辩论,这个问题最后方可准予提出来。“是的,先生,当然我心疼她,”克莱德回答说。不过,回答以前稍微迟疑了一会儿,这是谁都能觉察到的:先是嗓子眼一收紧,直喘粗气时,胸脯一起一伏。
“很心疼吗?”
“是的,先生──很心疼,”这时他已不敢抬眼看人了。
“凡是她认为正确,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是不是一向给你办到?”
“是的,先生。”
“嗯,那末,克莱德,你碰上这么多事情,甚至包括那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以后,你怎能潜逃在外那么久,还不捎一句话给她,说你决不是象什么有罪之人,同时要她用不着担心,因为你又找到了工作,自己正在努力做一个好孩子呢?”
“但是我给她写过信──只不过没有署名罢了。”
“我明白了。还有什么别的行动?”
“有的,先生。我寄给她一点钱。有一回寄过十块美元。”
“不过,你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回家去?”
“没有,先生。我深怕一回去,也许我会给抓了起来。”“换句话说,”杰夫森为了强调这些话,这时就说得特别清楚。“你是一个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正如我的同事贝尔纳普所说的那样。”
“我反对企图就被告的证词向陪审团作出这样的解释!”
梅森打断了对方的话说。
“实际上,被告这些证词根本用不着解释。谁都看得出,这些话本来就非常明明白白,老老实实,”杰夫森当即予以反驳。
“支持异议!”法官喊道。“继续进行。继续进行。”“依我看,克莱德,这就是因为你是一个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但我决不因为当时你自己也无可奈何的事来责备你。(说到底,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是吧?)”
不过,这也说得太过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后提问时措词务必更审慎些。
“随后,你四处流浪,先后到过奥尔顿、皮奥里亚、布卢明顿、密尔沃基、芝加哥等地──常常藏身在后街的一些小屋里,洗碟子,卖汽水,开汽车,改名台纳特,其实嘛,当时你说不定能回堪萨斯城去复职的,是吧?”杰夫森继续说。“我抗议!我抗议!”梅森大声吼叫着。“这里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他能回去复职的。”
“支持异议,”奥伯沃泽裁定说。虽然这时杰夫森口袋里有一封信,是克莱德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时原侍应生领班弗兰西斯。X。
斯奈尔斯写来的。他在信上说,除了同偷窃别人汽车一事有牵连以外,并没有发觉克莱德还有什么有损自己名誉的事。他还说,过去他一直认为克莱德这个人机灵、利索、诚实、听话、谦逊。斯奈尔斯还说,在那意外事故发生后,他就知道克莱德只不过是他那一伙人里的小角色罢了。对此,他感到很高兴。当初要是克莱德回去,把那经过情形解释清楚,本来也许仍会在大酒店做事的。可是所有这一切,现在都被认为是与本案毫不相干的了。
接着,克莱德说明当初他从堪萨斯城的险境中出逃以后,四处漂泊流浪了两年,在芝加哥寻摸到了工作,先是当司机,以后到联谊俱乐部里当侍应生。他还说,他在觅到头一个工作以后,就写信给他的母亲,后来听了她的话,正打算给他的伯父写信时,碰巧在联谊俱乐部遇到了伯父,于是,他就被伯父邀请到莱柯格斯来了。然后,他依照先后顺序,详详细细地说明了他开头是怎样工作的,怎样被提升的,他堂兄和领班怎样把那些厂规关照过他的,还有后来,他是怎样先是跟罗伯达,继而又跟某某小姐相识,如此等等。不过,在这中间,克莱德还不厌其烦地讲到了他为什么和又是怎样向罗伯达。奥尔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