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同一时刻,奥伯沃泽法官、梅森、贝尔纳普、杰夫森,还有他们的随从和朋友们,正在布里奇伯格中央旅馆各自房间里用餐,喝一点儿酒,焦急地等着陪审团取得一致的意见,巴不得当即作出判决来,不管它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判决。
在这同一时刻,那十二位陪审员──农民、店员、掌柜等等,他们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起见,又开始详详细细地讨论了梅森、贝尔纳普、杰夫森所提出的那些精辟论点。不过,在这十二人里头,只有一个人──塞缪尔。厄珀姆,一家杂货铺掌柜──此人的政见与梅森相左,因此对杰夫森印象极佳──同情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于是,他就佯装对梅森的证据是不是反驳不倒心中还表示怀疑。投了五次票以后,其他陪审员就威胁此人说,万一陪审团意见不能达成一致,依然作不出决定来,他们就要告发他,也必然会激起公众愤慨与痛骂。“我们要打垮你。公众准知道你的态度如何,你休想混过去。”好在他开设在北曼斯菲尔德的杂货铺,反正生意不错,他就马上决定,最好还是把反对梅森的意见掖进自己口袋里,权且表示赞同吧。
接着,从陪审团室通往法庭大厅的那道门上,一连四次响起了敲门声。这是首席陪审员福斯特。伦德,此人专做水泥、石灰和石料生意,正抡起他的大拳头在敲门。饭后挤在这又热又闷的法庭大厅里的数百名听众(反正有很多人压根儿还一步没有离开过那儿哩)一下子都从昏昏欲睡中突然惊醒过来。“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是陪审团准备提出报告了?怎么判决的?”男的、女的,还有小孩子,突然都拥向靠近栏杆的地方。守在陪审团室门口的两名法警大声喊道:“得了!得了!法官一会儿就到。”另有一些法警急匆匆奔到牢房去通知执法官把克莱德押解过来──还有一些法警则赶到布里奇伯格中央旅馆,通知奥伯沃泽法官等一行人。这时,克莱德不仅因为孑然一身,而且心里又是怕得要死,几乎茫然若失,或是头晕目眩,就被克劳特戴上了手铐,由斯拉克和西塞尔等人押走了。奥伯沃泽、梅森、贝尔纳普、杰夫森,还有所有新闻记者、画家、摄影记者和其他一些人也都入场,各自坐到几周以来他们常坐的座位上。克莱德两眼老是眨巴着,正坐在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后面──而不是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了。
因为,现在他已被克劳特牢牢地戴上了手铐,所以不能不跟克劳特坐在一起。一俟奥伯沃泽坐到他的法官座位上,录事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陪审团室的门就打开了,十二位陪审员煞有介事地鱼贯而入──他们都是古里古怪的各色人等,绝大多数身上穿着破旧不堪的、从店里买来的现成服装。他们一进来后,便在陪审席上落了座,但一听到录事说:“陪审团列位先生,你们对判决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吗?”他们又纷纷站了起来,不过,他们里头没有一个人朝贝尔纳普或杰夫森或克莱德这边看一眼,贝尔纳普马上意识到这结论是致命的。
“全垮了,”他对杰夫森低声耳语说。“是反对我们的。我敢打赌说。”接着,伦德宣布说:“我们已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我们认定被告犯了杀人罪。”克莱德完全怔住了,但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佯装表面镇静,两眼几乎眨也不眨地直盯住前面的陪审团和远处。因为,就在昨天晚上,杰夫森到牢房里来,看见他心情非常沮丧,就对他说过,万一判决对他不利,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要知道,这次审判自始至终不公正。每一个步骤都受到偏见和偏心的支配。梅森当着陪审团的面,如此大肆威吓,指桑骂槐,对此,任何高一级的法院决不会认为是公正的,就是适当的。请求复审是一定会批准的──虽然现在杰夫森还不打算谈论由谁来提出上诉。
现在,克莱德一想起杰夫森这些话,就暗自思忖,也许这个判决压根儿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实在的,这不会有什么了不起──或者,还是会有关系呢?不过,想一想,要是不能复审,那末,刚才说的这些话,其后果又如何呢!死!那就意味着死,如果这是最终判决的话──也许这就是最终判决哩。那时他得坐上那张电椅──这一幻影许多个日日夜夜早就在他脑际时隐时现,他怎么也没法把它从自己心头里撵出去。如今,那张电椅又在他面前出现了──那张可怕的、恐怖的电椅──只是比过去更逼近,显得更大了──就在他跟奥伯沃泽法官相隔的这段距离的中间。现在,克莱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张电椅──方方正正的外形,宽宽的扶手,厚厚的靠背,椅子顶端和两旁都有好几根带子。天哪,万一如今谁都不肯搭救他呢!即便是格里菲思家吧,说不定现在再也不愿花更多的钱了!那可要仔细想一想!杰夫森和贝尔纳普提到的上诉法院,说不定也不肯帮他的忙。那末,刚才说的这些话,就要成为最终判决了。完了!完了!老天哪!他的上下颚在微微发颤,但他一发觉便又马上咬紧。就在这时,贝尔纳普站起来了解每一个陪审员投票表决的情况。而杰夫森侧过身子去向克莱德低声耳语道:“别担心。这可不是最终判决。也许我们能把它撤销了。”但当陪审员一个个都说“同意”的时候──克莱德听到的只是他们的话,而不是杰夫森的话。为什么他们个个都这么坚决表示同意呢?难道连一个人都没有想到:也许克莱德并不象梅森所说的那样是故意砸了她?对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坚称克莱德曾经回心转意的说法,难道说他们里头连一个半信半疑的人都没有吗?他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里头既有小个儿,也有大块头。他们就象一堆深褐色的木偶,脸和手都是淡褐色的,或是古旧象牙色的。随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这一切她也会听到了。因为所有这些新闻记者、画家、摄影记者,目前都麇集在这里听最终判决的消息。格里菲思家──他伯父和吉尔伯特──现在会怎么想呢?还有桑德拉!桑德拉!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捎来。他一直在这里法庭上公开作证,正如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向他鼓励的那样,说明他对桑德拉那种不可抗拒、主宰一切的狂恋,乃是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可是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捎来。当然罗,现在她再也不会捎一个字给他了──而她原来想要跟他结婚,把自己一切全都奉献给他的!
不过这时候,周围群众深感满意,虽然他们鸦雀无声,也许正是因为深感满意他们才鸦雀无声。他这个小魔鬼没能“逃掉”。他编的回心转意那一套鬼话,毕竟骗不了代表本县的这十二位头脑清醒的人呀。多蠢呀!这时,杰夫森坐在席位上,两眼直瞪着前方;贝尔纳普那张刚毅的脸上,露出轻蔑和挑战的神色,正在酝酿新的动议。梅森和伯利、纽科姆、雷德蒙掩饰不住在他们佯装异常严肃的假面具背后那种极端满意的神情。这时,贝尔纳普正在继续要求让宣判推迟到下星期五──也就是一周以后,这样对他届时出庭可以更方便些。但奥伯沃泽法官回答说,他认为没有必要──除非能提出充分的理由来。
不过,要是被告辩护律师觉得合适的话,明天他不妨可以听听庭上辩论。如果辩论结果令人满意,他就可以推迟宣判──否则下星期一如期宣判。
可是,尽管这样,现在克莱德对这种辩论并不是怎么关心的。他心里正惦着自己的母亲,她会怎么想,她会有怎样的感受。最近他经常给她写信,始终坚持说他自己没有罪,还希望她对报刊上看到的那些东西,哪怕是极小一部分,也都不要相信。他肯定是会无罪获释的。他准备亲自走上证人席,给自己作证。可是,现在……现在……啊,现在他需要她──多么需要她呀。现在看来,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把他抛弃了。如今他孑然一身,孤独得要死呀。他非得立即给她捎个信去。他非得给她捎信不可。他非得给她捎信不可。于是,他向杰夫森要了一张纸、一支铅笔,写道:“科罗拉多州丹佛‘希望之星’传道馆阿萨。格里菲思太太。亲爱的妈妈──我已给定罪了──克莱怠!北然后把这张条子递给杰夫森,紧张不安而又轻声轻气地问他能不能马上把这封信发出去。“当然罗,孩子,马上就发,”杰夫森回答说。他被克莱德的可怜相感动了,挥手招呼附近一个报童,把这张条子和电报费一并交给了他。
在这同一个时刻,所有的出口处全都上了锁,要等到在西塞尔、克劳特看押下让克莱德从他一直巴不得从那里逃出去的那个熟悉的边门提出去以后,方才启锁敞开。各报记者、听众,以及还留在庭上的陪审员们,他们两眼全都盯住他。因为,即使到了此刻,他们对克莱德也没有看够,还要盯住他的脸,看看他对判决究竟作出什么反应。
由于当地公众极端敌视克莱德,奥伯沃泽法官应斯拉克的要求,宣布暂不退庭,待到消息传来说克莱德已被押回牢房之后,方才让所有的门敞开。接着,听众都向出口处拥去,但是,他们仍都等候在法庭大厅门口,想在梅森出来的时候一睹他的丰采。在跟本案有关的所有人物里头,现在梅森已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了。他让克莱德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替罗伯达报了仇。殊不知先出来的并不是他梅森,倒是杰夫森和贝尔纳普。瞧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垂头丧气,还不如说是严峻而又富于挑战性──特别是杰夫森,露出决不屈服和蔑视一切的神态。这时,有人大声喊道:“喂,到头来你还是没能让他逍遥法外选!北杰夫森耸耸肩,回答说:“暂时还没有,反正最后判决也不全是这个县说了算的。”紧接着他们之后,梅森走了出来,肩上披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厚大衣,那顶旧呢帽拉得低低的,快要遮住眼睛,后面跟着伯利、海特、纽科姆等一行人,有如御前侍卫一般。他走路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