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有分量的因素──如此狂热的信仰,不论到哪儿总能得到响应。假定说莱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还是那样冷酷无情,那样无动于衷──那末──哦,那末──哦,反正现在她人已经来了──这儿有的是教堂和教徒呀。过去就是这一拨会众指责克莱德最力,并让他势必被判为死罪。现在,为什么不能利用她的这种秉性和她的这种信念,向这一拨会众呼吁募捐,把本案提到上诉法院去呢?这个孤苦伶仃的母亲呀!她对她的儿子就是深信不疑!
赶快动起来吧。
来一次公开演讲,入场票价要定得高些。她已是如此窘困不堪,谁都一望可知;她不妨在会上替儿子大声疾呼,伸张正义──设法争取那些持有偏见的公众的同情,顺便还可以收入两千块美元,说不定会更多些。有了这笔钱,要上诉就好办了。
这时,杰夫森就侧过脸去,把这个点子告诉了她,并说愿意替她拟定一份演讲稿或是一些提要──也是他辩护发言的节录──事实上乃是演讲稿全文。她还可以照自己意思重新组合一下,然后向公众讲讲──所有这些材料,最能说明她儿子案情的基本真相。于是,她那棕色脸颊泛上了红晕,眼睛也明亮起来,她同意就照这样办。让她试试看。她也非得试试看不可。在她多灾多难最黑暗的时刻,难道说这不就是上帝真的向她发出的声音和向她伸出巨掌来了吗?
转天早上,克莱德被押上法庭听候宣判。格里菲思太太被指定坐在靠近他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纸和笔,要把这种对她来说难以忍受的场面记下来,而四周围大批听众却在仔细端详她。他亲生的母亲!还作为一名记者出庭!母与子这么一家人,出现在这么一个场合,真是有点儿怪诞、无情,甚至很荒唐。只要想一想莱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跟他们竟然还是近亲哩。
可是,她的出庭却使克莱德得到了支持和鼓舞。昨天下午,她不是又去过监狱,向他谈过她的计划吗?等开庭完了──不管是怎样宣判的──她就要开始干起来了。
因此,当他一生中最可怖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的时候,他几乎有些身不由己地站到奥伯沃泽法官跟前;法官首先简短扼要向他叙述了有关他的罪行以及审讯经过(据奥伯沃泽说,审讯是公正不阿的)。接下来是照例问他:“你有什么理由,认为现在不应该依法判处你死刑?”让他母亲和听众(但是杰夫森例外,因为是他关照过和撺掇过克莱德该这么回答的)大吃一惊的是,克莱德竟以干脆利落的声音回答说:
“公诉书上控告我有罪,可我是无罪的。我从来没有害死过罗伯达。奥尔登。因此,我认为不该作出这么一个判决。”
说罢,他两眼瞪着前方,仿佛感觉到的只是他母亲向他投去的那赞许和慈爱的一瞥。要知道在这个致命的关键时刻,她儿子不是已经当着所有这些听众的面表态了吗?先不管他在监狱里说的话,他在这里说的是真话,可不是吗?这么说来,她的儿子并没有罪。他并没有罪。赞美至高无上的主的名。她马上决定要在她的通讯报道里──还有日后在她的公开演讲里──都要特别强调指出这一点──让所有的报刊都照登不误。
不料,奥伯沃泽竟然毫无惊诧不安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克莱德迟疑了半晌,回答说。
“克莱德。格里菲思,”于是,奥伯沃泽宣布结论说,“本庭宣判:你,克莱德。格里菲思,因谋杀罗伯达。奥尔登,现被判处死刑。兹规定自本庭判决后十日以内,卡塔拉基县执法官应随同证明无误的本庭判决书的副本,将你移送给奥伯恩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单独关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开始的这一周为止,并委托奥伯恩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在这一周里指定的某一天,依照纽约州法令对你,克莱德。格里菲思,执行死刑。”
宣读完毕,格里菲思太太向她儿子微微一笑,克莱德也向她报以一笑。因为,他既然已──在这里──声明自己无罪,所以宣判时她的精神亢奋起来。说实在的,他是无辜的──他不可能不是这样的,反正他已在这里声明过了。克莱德看见刚才她微微一笑,就自言自语道:是的,现在他母亲一定相信他了。所有这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都没有使她的信念动摇。而这种信念,不管是不是错了,在这时候对他就是莫大支持──也正是他所迫切需要的。现在他自己认为,他刚才说的才是真话。他并没有砸过罗伯达。这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意味着,他是无罪的。可是,现在克劳特和斯拉克又把他押回牢房了。
这时,他母亲坐在记者席的桌子旁,向好奇地围住她的记者们解释道:“你们各报记者先生们,你们可千万不要指责我。这个案子我并不太了解,不过,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只好采用这个办法。
要不是这样,我就来不了这里。”于是,一个身材颀长的记者走拢来说:“别发愁,妈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您有什么话要说的,要我帮您整理一下吗?我非常乐意。”说完,他就挨在她身旁坐下,按照他认为丹佛报社最欢迎的形式帮着她把她的印象整理成文。别的一些记者也表示愿意尽力效劳──他们全都感动极了。
两天以后,有关收监的公文备妥了,同时也通知了他的母亲,但是不准她陪同儿子入狱。于是,克莱德就被押往奥伯恩,那是纽约州西部一座监狱,关在那里号称“死牢”或是“杀人犯囚室”里──人们可以想象得到,那简直有如阴森可怖的地狱──那里总共有二十二间牢房,分设在两个楼面──他就被关在里头,听候复审,或是处以死刑。
不过,列车从布里奇伯格开往奥伯恩的途中,每到一站,就有大批好奇的群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想一睹这个极不平凡的年轻凶手。姑娘们和女人们,其实最多只不过想就近看一看这个尽管以失败告终但是斗胆包天、罗曼蒂克的英雄,可还是佯装出挺好心的样子来。每当列车从一个车站开到另一个车站的时候,她们常常向克莱德投掷鲜花,还兴高采烈地大声喊道:
“哈罗,克莱德!但愿后会有期。别在那儿滞留太久呀!”“只要上诉,您肯定会无罪获释。反正我们巴不得这样。”
让克莱德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深受鼓舞的,是这里人们突然表现出很不健康的、兴高采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好奇心,显然跟布里奇伯格公众的态度大相径庭,但毕竟还是对他有利的。所以,他就向他们点头、微笑,有时甚至还向他们挥挥手哩。尽管如此,可他心里还是在想:“我正在通往死屋的路上,但他们还这么友好地向我招呼。他们可真胆大呀。”克劳特和西塞尔这两个押解他的人,因为意识到自己既是抓住他,又是看押他的人,一身两役,深感荣幸,而且列车上的旅客和列车外的群众都对他们刮目相看,瞧他们得意极了,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这是他被捕以后头一次时间虽短,但很丰富多采的迁徙。打从他眼前掠过的,是正在鹄望等候的群众,以及被冬日里阳光照亮的田野和白雪皑皑的山冈,使他回想到莱柯格斯,桑德拉和罗伯达,以及刚过去的一年零八个月里有如万花筒式千变万化而又使他在劫难逃并终于落到这么一个结局的所有一切遭际。而这次移解一结束,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奥伯恩这座监狱,与世隔绝的高墙──他被移交给典狱长办公室一位职员以后,他的名字和罪行即被登记入册,随后把他交给两名助手,让他们安排他去监狱浴室洗澡、剃头──他历来孤芳自赏的、乌黑的波浪型秀发一古脑儿给剃掉了──又给了他一套带条纹的囚服、一顶用同样带条纹面料做的、让人恶心的帽子、一件囚犯穿的内衣、一双灰色厚毡鞋(有时他惴惴不安地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就可以听不见脚步声),还有他的代号:
77221。
他就这么穿戴好了以后,立即被送进死牢,关在底楼一间牢房里──这地方几乎呈正方形,八英尺宽,十英尺长,明亮,洁净,除了备有抽水马桶以外,还有一张小铁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小书架。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只是模糊不清地觉得四周围还有其他牢房──沿着一条宽宽的过道,上上下下都是一排排牢房──他先是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记得在布里奇伯格监狱里,还有一些比较生动活泼、比较富于人情味的亲切感,现在连一点影儿都没有了。他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奇怪的群众与喧闹的场面,现在也通通没有了。
过去那些时刻里的极度紧张和痛苦!那个死刑的判决;这次移押一路上碰到大声喧闹的群众;在底楼囚犯理发室把他的头发给剃了──还是另一个囚犯给他剃的。这套囚服、这件内衣,现在算是他的了,而且从今以后他就得每天穿在身上了。这儿没有镜子──到哪儿都没有──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啥样子。这鼓鼓囊囊的上衣和裤子,还有这带条纹的帽子。他在绝望之余,把它摘下来,往地上一扔。仅仅一个钟头以前,他还是衣冠楚楚地穿着体面衣服、衬衫、领带、鞋子。离开布里奇伯格时,他还觉得自己仪态雅洁,惹人喜爱。可是此刻──谅他一定丑死了!而明天,他母亲要来了──过后,也许杰夫森或是贝尔纳普也要来。老天哪!
可是还有更糟的呢──跟他正对面的一间牢房里,有一个肌肤灰黄、面色消瘦、样子挺怪的中国人,身上也跟他一样穿上带条纹的囚服,走到自己牢门口铁拦杆旁,那一对莫测高深的斜白眼正在瞅着他。不过,此人马上又转过身去,使劲搔痒起来──克莱德立刻想到,说不定是虱子吧。在布里奇伯格就有臭虫嘛。
一个中国人──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