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这时,他发觉她变化相当大,不免感到有点儿惊诧、不满。她比前时瘦──苍白──眼窝几乎深陷,身上穿得也不比她出走前好。她显然紧张不安,心情抑郁。此刻他脑海里闪过头一个闪念,就是她丈夫在哪儿呢。为什么他不在这儿?他现在怎么啦?克莱德举目四顾,又把她仔细端详一番,发现爱思达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当然还是相当高兴同弟弟重逢。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因为她想笑一笑,表示欢迎,不过,从她那双眼睛看得出她心里正在竭力解决一个难题。
“我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一松手,她马上找补着说。“你没看见……”她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差一点儿把一个她不乐意公开的消息说漏了嘴。
“是的,当然,我也看见了──我看见妈了,”他回答说。“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这儿。我刚看见她走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儿。”(可他不承认自己跟踪监视母亲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下去说。“干吗你不让我们弟妹知道你的事儿,真怪。嘿,你可敢情好啊,一走几个月──音信全无。你好歹也得给我写个短信啊。我们俩一向志趣相投,是不是?”
他两眼直望着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恳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回避,继而闪烁其词,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或者告诉他些什么。
她终于开口说:“我还不知道敲门的是谁呢。谁都没有来过这儿。不过,我的老天哪,瞧你多神气,克莱德。现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个儿也长高啦。妈告诉我,说你现在格林-戴维逊工作。”
她不胜艳羡地望着他。克莱德也定神凝视着她,感触很深,同时对她的遭际始终不能忘怀。他一个劲儿望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眸,以及她那消瘦的身躯。当他一看到她的腰肢和她憔悴的脸儿,马上感到她的情况不妙。她快要生孩子啦。因此,他突然心里又想到:她的丈夫──至少可以说,那个跟她私奔的人──现在哪儿呢?据母亲说,当初她留下的便条上说她就是结婚去的。可是,他现在才闹明白她还没有结过婚呢。她被遗弃了,孤零零地住在这寒碜的房间里。这一点他已看见了,感到了,而且也明白了。
他马上想到,这就是他一家人生活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件。他刚开始独立生活,很想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社会上发迹,过上快活的日子。爱思达也作过这样尝试:她为了自己想出人头地,头一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结局。这不免使他感到有点儿伤心和愤懑。
“你回来多久了,爱思达?”他迟疑不定地一再问道。他几乎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既然他已经来了,看到她目前境况,他就开始觉察到随之而来新的开销、麻烦和苦难,真是悔不该当初自己太好奇了。他干吗急急乎赶到这儿来呢?如今,当然罗,他非得帮助不可。
“哦,还没有多久,克莱德。到现在,我想,将近一个月,不会更多的。”
“我也这么想的。大约一个月前,我看见你在巴尔的摩街附近第十一街上走过,对吗?当然罗,我看见的就是你,”他说话时已不象开头那样高兴──这一变化爱思达也注意到了。这时,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我知道,我看见你了。当时,我跟妈说了,可她好象不同意。而且,她并没有象我预料的那样吃惊。个中原委,现在我才明白啦。她的一言一行,好象也不乐意我跟她谈这件事似的。不过,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他两眼直瞅着爱思达,样子怪怪的。他对这件事居然有先见之明,不禁感到相当得意。不过,这时他又为之语塞了,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同时,心里也在纳闷刚才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什么意义,或则包含什么重要性。看来这些话未必对她会有什么实际帮助。
而她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只字不提呢,还是全都向他坦白承认,所以,她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不过好歹也得说一点呗。反正克莱德一望可知,她目前的窘境委实是很可怕的。他那多疑的眼色,简直使她受不了。后来,与其说给母亲,还不如说给自己解围,她终于开口说:“可怜的妈。你千万别以为她行动奇怪,克莱德。你知道,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一切全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没有出走,也就不会让她吃足苦头。她本来就不怎么会跟这类事打交道的,而且她一向过的是苦日子。”她猛地背过身去,她的肩膀开始颤抖,腰部也在起伏。她两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他知道,她在悄没声儿抽噎了。
“哦,你怎么啦,姐姐,”克莱德大声嚷道,马上走到她身旁,这会儿替她感到非常难过。“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要哭?难道说跟你一块走的那个人,没有同你结婚吗?”
她摇摇头,啜泣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克莱德马上意识到他姐姐的处境在心理上、社会上,以及生理上所包含的全部意义。现在她遭到不幸,怀了孕──而且没有钱,没有丈夫。那就充分说明了为什么最近他母亲一直在寻摸房子,为什么她设法向他筹措一百块美元了。
她替爱思达和她的窘境感到羞耻,其原因不仅仅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且也怕他本人,以及朱丽娅和弗兰克──也许还有爱思达的遭遇会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因为正如人们所说的,这类事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竭力设法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只是胡乱编造,虚应故事罢了──当然,女儿的事使她非常吃惊,同时又非常为难。然而她不走运呗,她编出来的没法自圆其说。
这时,克莱德又心烦意乱,迷惑不解了──不仅是因为他姐姐的窘境可能影响到身居堪萨斯城的他和家里其他人,而且还因为他觉得母亲对这件事所采取的欺骗态度,乃是心理失常,甚至有点儿不道德。这件事就算她不是存心欺骗他,至少也是对他躲躲闪闪,因为她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这儿。再说这件事,他也不是对她一点儿不同情──决不是这样。类似这样的欺骗行为,当然罗,原是未始不可,即便象他母亲那样笃信宗教的老实人,也在所难免──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这件事决不能让人人都知道。他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爱思达的处境。他们会有什么想法?他们会怎样议论她和他自己呢?他的家境不是本来已够低下了吗?因此,爱思达啜泣时,他伫立在那里,两眼直楞楞地望着,茫然不知所措。她呢,也知道他心中全是为了她这才迷惑不解,羞不可言,所以就哭得更厉害了。“唉,真难哪,”克莱德说。他心里很烦,但过了半晌对她却又表示相当同情。“如果说你不是爱他,恐怕你也就不会跟他一块出走,对吗?”(这会儿他正想到了他自己和霍丹斯。布里格斯)“我为你感到难过,爱思□。当然罗,我为你难过,不过,现在哭一点儿也没有用,对吗?天无绝人之路。
你等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蹩死车露园即锏年浅啤?
“哦,我明白,”爱思达啜泣着说,“但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吃了那样苦头,还连累了妈和你们大家。”她哽住了;过了半晌,她才又找补着说。“他跑了,撇下我一个人在匹茨堡一家旅馆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她接下去说。“要不是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给她写了信,她给我寄来一百块美元。我在一家餐馆干了一阵子,直到我再也干不下去为止。我不想给家写信,说他离开了我。我觉得难为情呗。可是后来,我开始感到实在难受,那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她又哭了起来。克莱德至此才了解母亲为她做过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爱思达难过,另一方面也替母亲难过──而且更加难过,因为爱思达多亏还有母亲疼爱她,而母亲自己呢,却几乎没有人帮助她。
“我现在不好去工作,因为我一时还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说。
“而且妈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因为她不愿让朱丽娅、弗兰克,还有你知道。这也是对的,我明白。当然罗,是对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我也是。再说,有时候,我在这里多寂寞啊,”她眼里噙着泪水,嗓子眼又给哽住了。“唉,我过去就是太傻了。”
这时,克莱德觉得自己好象也想大哭一场。生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那么无情。想一想,这么多年来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一无所有,也总是想要出走。可是,爱思达终于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么遭际。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业中心区两旁崇楼高墙中间,坐在他父亲那只沿街布道的小风琴前唱赞美诗,那时看起来她显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唉,生活该有多么严峻。反正这世道也真太残酷。世界上简直是无奇不有!
他两眼直瞅着她和她这个小房间,临了,他对她说:现在她不会感到孤单了,他往后还要来,只是请她千万不要告诉母亲说他来过这里。今后她如果需要什么,不妨去找他,尽管他挣的钱也不算太多──随后,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路上,心里老是在想,所有这些事该有多惨──悔不该刚才他跟踪母亲,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事情迟早要败露的。他母亲也不能永远瞒住他。说不定她最后还不得不向他要钱呢。不过,那个家伙多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后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几个月前被遗弃在格林-戴维逊酒店,连房钱、饭钱都付不出的那个姑娘。当时,他和其他侍应生都觉得这事滑稽得很──他们对其中色情部分津津乐道,特别加以渲染。
不过,是啊,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