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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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6期-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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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他们的抗争,是无力的,无效的;也许,他们的牺牲,是无谓的,徒劳的,但是,这种敢将国家、民族、百姓、社稷,担在肩膀上的丈夫气概,这种舍生忘死,从容赴义,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汉子精神,洗刷着中国文人那鼻涕虫的名声。 
  很惭愧,后来的文人,骨质疏松病似乎愈益严重起来。一到天塌地陷,一到大难临头,求生,便成每个人的本能。本能,倒也无所谓,若为这个本能,变得很“没起子”,就相当难堪。我承认我自己,不止一次地“没起子”过。因此,我对时下那些“右派”朋友,以及自称“漏网右派”,非要挤进来的朋友,或著书,或立说,或添油,或加醋,不惮余力地重塑金身,发扬光大,往往掩口胡卢而笑,心想,装什么孙子?虽然,我是到了患老年痴呆症的年纪,但是,记忆力谅不至于一下子都完蛋。谁不知道那些年月里,我辈为一口嗟来之食,一个个像瘪三似的趴在那儿,撅腚挨打的可怜相。所以,陈子龙被捕押送江宁时,那些朝秦暮楚,易主而事者,那些失节投靠,卖身求荣者,那些为虎作伥,发国难财者,那些鬼鬼祟祟,搞小动作者,仅仅只是顺治年间的文人,才会有的现象吗? 
  现在,回过头去看明末清初的这一场民族危机,衣冠所系的江南士子,坚决反抗者有之,勉强合作者也有之,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的逃避者则更有之,大体上表现得都很出色。或遁入深山,埋首经史,或闭门索居,潜心学问,或跌宕江湖,放浪形骸;即使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者,其终极目标,也还是回归故里,追求文学。正是这种专心致志,别无旁骛的努力,才有钟灵毓秀的文化江南,才有与陈子龙、夏完淳相先后的一大批出类拔萃的文人涌现。 
  诸如常熟的钱谦益(1580 —1664)、吴县的李玉(1591—1671)、海宁的谈迁(1593—1656)、绍兴的张岱(1597—?)、诸暨的陈洪绶(1598—1652)、海宁的查继佐(1601—1676)、宜兴的陈贞慧(1604—1656)、苏州的金圣叹(1608—1661)、太仓的吴伟业(1609—1671)、余姚的黄宗羲(1610—1695)、如皋的李渔(1611—1679)和冒襄(1611—1693)、昆山的归庄(1613—1673)和顾炎武(1613—1682)……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在这长江三角洲一带,纷纷展现出非凡才华,这绝非上帝的慷慨,而是时代的赐予。 
  看起来,大时代出大作家,平庸的时代出平庸的作家,战斗的年代出战斗的作家,那么,堕落的时代,自然也就只能出堕落的作家。也许文学这东西,生于忧患,死于逸乐?太快乐,活得太自在,一天到晚,忙于数钞票,搂美人,一年到头,忙于抖乌纱,乘骏马,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师,屁股粘不住座椅,大概也就写不出什么精彩的。 
  所以,历史上那些承平日久,享乐成风,人心浮靡,竞逐奢华的朝代,几乎不出文学大师。惟一的例外,明代嘉靖、万历年间,蹦出一部《金瓶梅》来,似是偶然,某种程度上也是必然,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谁也比不上明代中叶以后的文人所拥有的挟妓放荡,青楼纵淫,金莲伴酒,缠绵性病的风流了。 
   
  性文学从来就是性放纵的副产品。 
  你能指望吃花酒,打茶围,热衷寻花问柳,精通房中之术的文人学士,写出多么有分量的作品么?同样,你能要求看毛片,点小姐,耽溺裤裆文学,言必脐下三寸的当代才子,写出具有忧患意识的不朽篇章么?由于太快活而带来的文学衰势,也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因此,谈到中国文学的发展,某个时期,物欲的腐蚀,对于文人创作的扼杀作用,远胜于政治上的高压统治。后者如梳,再严密的意识形态控制,也会有缝隙;前者如篦,无孔不入,无懈可击,无处可躲,无计可施,只好对赵公元帅俯首听命。所以,文网密织,动辄获咎的康雍乾三朝,仍有一部《红楼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仍有一位鲁迅先生在;在故国黍离,社稷崩摧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带仍有群星璀璨的文学局面在,就是这个道理了。“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毛泽东的这句名言,是说物质贫乏的时候,需要精神,其实,物质富裕,同样也需要精神。 
  正是因为这种精神,被清人沈德潜、周准褒誉为“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诗格亦高古无匹”的夏完淳,在塘河一处河汊的芦苇荡里,凝视黑暗的远方,努力谛听着桨声橹音,摩拳擦掌,准备营救他的恩师。 
  稍后,这个年轻人,也被清廷逮捕押往南京。处死之前,他在狱中与其岳父的一席谈话惊天动地:“当日者,公与督师陈公子龙及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上启国主,为江南举义之倡,江南人莫不踊跃。今与公慷慨同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乎哉!”从这篇绝命辞中,可见他对于陈子龙的忠忱,他如果不率部埋伏,伺机劫船,倒是不可思议了。因为,无论陈,还是夏,他们都是不易降服,不肯认输的硬骨头,绝不能以我们常见的那些鼻涕虫来衡量的。 
  通常情况下,就多数文人而言,在板子还未挥舞之前,骨头就先酥软得像大麻花。“文革”期间,对知识分子常用“打倒”的说法,其实没有一个是被人打倒的,都是不打自倒,还未动手,早吓出尿来,湿裤子一大摊了。 
  不过,也有个别的,不听邪的,软硬不吃的,死活不买账的,顶让打倒者头疼的硬骨头。在古人中,或许比例还要高一点。因此,如陈子龙这样的勇敢者,很难想象如《明史》所写的那样轻松,一个要犯会由他从容“乘间投水死”,那自然是屁话了。 
  应该是一场绝望的夜战,一场劫法场的混战,一场明显是寡不敌众的殊死战,一场以为打他个措手不及,谁知早有防备的交手战。手起刀落,血肉横飞,船头船尾,厮杀不已。从船舱里纵身而出的陈子龙,手铐脚镣,在舱板上走不脱,逃不掉,只好以头颅和身体参与战斗。在血光刀影中,那两个戈什哈,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为了刚坐稳的大清王朝,宁可与虎同死,也不能放虎归山。于是,奔上去,扭抱住这个硕伟的,壮实的,咆哮着的,威武无比的陈子龙,跳进塘河。 
  我想陈子龙在落水之前,会对夏完淳大叫一声“撤”的,然而,扑通一声,这位晚明诗坛的终结者,也不知他的弟子会不会听到,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没着,手脚被捆住的他,最终,饮恨而亡。 
  从此,这一河碧水,便与这位文人殉国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陈子龙,这位如同出匣并刀,锋芒锐利,永不卷刃,无畏无惧,擎天托地的文人,对于需要一点精神的中国文坛而言,这个名字,是应该牢牢记住的。 
   

八十年代:个人的解放与茫然
韩少功 王 尧 
  韩少功:男,湖南长沙人,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集有《韩少功文库》。首倡“寻根文学”,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都有开创意认和独特价值,至今仍受到文坛和读者广泛关注。 
  王尧:现为苏州大学教授,著有《迟到的批判》等理论专著。 
   
  新时期不是简单地复活“五四” 
   
  王尧:在检讨了“文革”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文革”为什么会成为新时期特别是8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潜文本”。当我们接下来反思80年代时,又会发现80年代对“文革”的反思其实是不彻底的。现在反思80年代也成为知识界的一门功课。在90年代初期大多数知识分子大概都开始回望80年代,尽管视角并不一样。我印象中,你对80年代的反思是比较早的,我读到你跟别人的一个对话,题目就是《反思80年代》,其实此前你的好多文章中已经有了这样的思想。无疑,80年代是中国二十世纪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代,一个很了不起的年代。80年代直接面对的遗产是“文革”,90年代面对的直接遗产是80年代,90年代在延续,又在变化。重回80年代,是对90年代的另一种勘探。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运动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知识分子思想模式的转换却有个过程。尽管我们期待“文革”历史早些结束,但对新时期的到来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理论准备,80年代是匆忙的,许多问题被忽略。实现现代化,是一个共同的想象。在这个想象中,我们当时对西方不是非常清楚,对中国问题也是模糊的。因此运用西方话语也成为“现代化”的内容,模仿西方曾经是一批知识分子的思想动力。当时在西方的现代性刺激生长出的文化现象,成为80年代重要的景观。所以我觉得对当时的许多问题有必要重新看。作家也好,思想家也好,当他自己能够重新来认识这样一段历史,重新来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样一种经验,他就不可能不回到中国的历史,回到自身经验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 
  韩少功:中国知识界在80年代初产生了关于现代化的想象。民主、科学、市场经济、人道主义等构成了这个想象的要点,来自西方世界的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日用商品等,构成了这个想象的感性依托。当时中国人还数着布票和粮票,处在处处冒烟的计划经济当中,思想罪的危险和恐惧也仍在人们头上高悬。但从总体来看,民气依然旺盛,上下有一股心劲,对未来并不缺乏热情的理想。人们当时根本无法想象后来遭遇的那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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