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改革遇到了文化障碍
王尧:在80年代中期以后,社会均衡发展开始遭遇到种种问题,而如何处理这些问题,知识分子本身也不像80年代初那样具有共识。就像你刚才所讲的,在这种情况下现代化的想象不够用了。所以,80年代进入90年代的方式也在知识分子的想象之外。由于文化激进主义的出现,中国人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缺少虔诚和敬畏的心情。但是还是有一些敏锐的知识分子在80年代中期开始立足本土来回应西方的现代性。譬如“寻根文学”思潮的产生。在这里,我想提到你对“文化寻根”的认识。现在的文学史几乎有一个定论: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倡导者。我知道,这个问题你已经讲过无数次。你认为“文化寻根”与自己有些关系,但从来不用这个口号,寻根只是你考虑的问题之一,而不是全部。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进入这一问题的。
韩少功:到80年代中期,改革已经遇到了文化障碍。我读大学时参加过一次学潮,因此丢掉了入党培养对象的资格。但我在学潮中发现叛逆者与压制者有共同的文化积习。有两件事尤其让我印象深刻:一是学生们强烈要求首长来接见大家,肯定学潮是“革命行动”;二是事情刚开始,学潮内部就开始争官位,排座次,谋划权力的分配,比如说以后团省委和团中央的位置怎么安排。你完全可以看出,所谓民主派青年的脑子里还是个“官本位”,把官权是很当回事的。他们所反对的东西,常常正是他们正在追求的东西。政治对立的后面有文化上的同根和同构。我对此感到困惑,怀疑一场政治手术能否解决这样的文化慢性病。我开始意识到,我们不能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那样,把人仅仅看做是政治的人,还必须把人看做文化的人。
王尧:这是个重要的变化,一些现代化的想象开始有调整和修正,是后来在文学上回应西方现代性的开始。周作人说他心中有两个鬼——流氓鬼与绅士鬼,这百年来,许多中国人心中也有两个鬼,政治鬼与文化鬼。
韩少功:“寻根”跟我的一篇文章大概有点关系,实际上当时考虑到这一层的远不是我一个。阿城,李杭育,李陀,李庆西,郑万隆,贾平凹等也写过一些文章。大都是一些有知青经历的人,可见大家在“文革”中的生活经历正在事后发酵。张承志和张炜从没有写过这方面的文章,但张承志对西域文化的研究,张炜对儒家经典的研究,都做了很重要的实事。后来很多报刊约我再写,我没有答应。弄出一个流派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觉得流派是不存在的,就像以前的“荷花淀派”、“山药蛋派”之类也都十分可疑。大家的想法各异,“寻根”这个提法浓缩了很多意识,也掩盖了很多分歧。
王尧:你这里所说的意识和分歧主要是哪些?
韩少功:有的倾向于继承中国文化传统,有的倾向于否定中国文化传统。介于这两者的兼容状态也有。更重要的是,当时很多人“寻根”的旨趣在于佛家与道家,可以看做对现实困境中如何实现个人解脱的美学回应,阿城就是一个例子。这与后来在全球化浪潮中发掘本土文化资源的积极进取,也有很大的距离。就是说,关注中国文化传统的哪一个层面,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人们各怀心思,从来不是一个声音。
王尧:这些分歧不仅在“寻根”者内部存在。“寻根”的提出实际上使新时期以来关于中国文化发展路向的思考有了一个聚焦点,分歧所反映的问题几乎是世纪性的。
韩少功: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对“寻根”的批评主要来自两个方面。贺敬之当时是中宣部副部长,有一次到湖南开会。湖南文联主席康濯传达他在会上的讲话,说现在有些青年作家提出“寻根”,“寻根”是对的,但革命文学的根在延安,怎么寻到唐朝汉朝去了?怎么寻到封建主义文化那里去了?这是一种不正确的趋向。另外一些青年文化人,则认为“寻根”完全是“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是与现代文明的方向背道而驰。他们说,中国文化这根大毒根斩断都来不及,还寻什么寻?我当时就处于这两面夹攻的处境。有个台湾作家还问过我,说你们是不是要像美国黑人作家那样寻根?你们不是移民作家,有什么根可寻呢?只能让人哭笑不得。
王尧:你在《文学的“根”》中说过,需要寻找到异己的参照系,但同时认为以人家的规范来规范自己,以模仿翻译作品来建立中国的“外国文学流派”,前景是黯淡的。
韩少功:当时中国作家对外国文学很感兴趣,有的模仿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有的模仿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短句型,有的模仿赛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那种嬉皮风格,作为学习的初始过程,这些模仿也许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但以模仿代替创造,把复制当做创造,只会“移植外国样板戏”,可能没什么出息了。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某些批“文革”的文学,仍在延续“文革”式的公式化和概念化,仍是突出政治的一套。“寻根”话题就是在这种语境下产生的。80年代中期,全球化的趋向已经明显,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和深度交流正在展开,如何认清中国的国情,如何清理我们的文化遗产,并且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进行创造,就成了我和一些作家的关切所在。
王尧:有些人批评你们的“寻根”本身就是模仿,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还有人说《爸爸爸》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你觉得恰当吗?
韩少功:我从不否定这种影响的存在,也许就像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也受乔依斯、福克纳、贝克特的影响,博尔霍斯还深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只是有些评论家好像不愿往这方面说。1984年杭州会议的时候,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有获奖的消息见报,但他的作品没有中译本,没有任何中国作家读过他的作品。在杭州会议上,据我的记忆,与会者谈论更多的是海明威、萨特、尤奈斯库什么的。《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先生有一个杭州会议纪要,发表在几年后的《文学自由谈》上,大体上是准确的。人们还可以从那个纪要看出,“寻根”在会上甚至只是一个很次要的话题。
王尧:杭州会议是1984年秋天,《文学的“根”》发表在1985年。你曾经著文回忆说,在杭州会议上,李杭育讲了南北文化的差异,阿城则讲了三个小故事,打了三个哑谜,至于你自己则说了一些后来写入《文学的“根”》一文中的部分内容。现在的文学史研究者对“寻根文学”思潮还缺少综合性的研究,包括史实的考证。我想,杭州会议大约可以算是个“前奏”,“文学寻根”意识的觉醒应该是在你和阿城等人的文章发表以后。《归去来》、《爸爸爸》的写作时间是1985年1月,和《文学的“根”》差不多是同时。此后,文学创作是有所变化,“寻根”逐渐成为一种思潮。
韩少功:“寻根”也好,不“寻根”也好,好的东西总是很少,我的好些作品也是水货。在另一方面,“寻根”只是文学问题中的一个,并不是全部。“寻根”的作家也并没有义务天天来寻。好像某一天我说萝卜好吃,有人就说你以后天天只能吃萝卜——有这个道理吗?
开放初期双向的文化误读
王尧:你担心“寻根”变成一种新的僵化,后来就出现了。
韩少功:有些“寻根”之作变成了跳大神、卖野人头、“民情风俗三日游”,被很多读者怀疑和诟病,也在所难免和合情合理。从我个人兴趣来说,“寻根”是了解过去,但目的是更好地了解今天;“寻根”是了解中国,但目的是更好地了解世界。文化自卑主义是一种弱视症,看不清自己,同样也看不清他人。黄平告诉过我一件事:有一本在国外非常走红的书,已经被西方国家的很多大学列为了解中国的必读书。作者是黄平学生时代的邻居。这本书说,作者刚到英国的时候,差点进错了厕所,因为她在中国从来没有看到过裙子,不知厕所门前图标上那个穿裙子的小人是什么意思。作者也从没有在中国看到过鲜花,一到英国就被满地的鲜花给震了。如此等等。这当然让西方读者大为惊讶,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大为怜悯。但黄平说,他父母以前最爱种花,这位小邻居经常来偷花,而且这位偷花小女孩常常穿着花裙子。我们不是她的邻居也知道,即便在“文革”时期,江青也提倡女性穿“布拉吉”,自己还带头穿。我们不是说中国的社会和文化没有毛病,但一个连自己亲身经历都说歪了的人,还能真正了解英国吗?这种捏着鼻子哄眼睛的人,今天可以妖化中国,一旦有了新的利益需要,明天会不会妖化英国?
王尧:有些误解其实是一种成见使然,讲到本土,讲到文化传统,很容易引起误解,就像李锐说的,被人指责为“文化原教旨主义”。在《文学的“根”》中你说过,“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而且在发表这篇文章的1985年,你自己正在武汉大学英文系进修,对西方语言和西方文化是十分投入的。到1997年,你又说过不赞成“文化上的民族主义”。
韩少功:我在国外见到过这样一些“全盘西化”的新派同胞,发现他们其实比我还要“中国”得多,在西方住上几个月或者几年,还是怯于同西方人交往,总是几个中国人扎堆,包饺子,打扑克,聊点中国的电影或者人事纠纷。他们对西方也往往有失望感,比方到了欧洲就会说:“怎么就一点都不现代化啊?也没有多少高楼大厦呵。”与西方女人一起喝了杯咖啡,发现对方根本不会像电影里那样,不会随后就同他上床,于是也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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